天刚亮,住在镇上甜水巷的人家就有了声响,琴四娘推了推家里那口子,陈大勇挠了几下腿,翻身过去,睡得死鼾。
琴四娘都穿鞋下床了,一看床上陈大勇还跟大爷似的躺着,气不打一处来,伸出手直揪住对方耳朵,扯得对方痛呼两声,一跃而起,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琴四娘刮了他一眼:“懒骨头,今个儿可是华哥儿的好日子,不早早起来收拾还想睡到日上三竿不成,莫不是连亲生哥儿的人生大事你都不上心?”
陈大勇连连告饶,哪敢说什么,想着叹了口气:“我就华哥儿一个娃,怎么能不上心?就是有些舍不得,哎,四娘,你说现在就给他找人家相看会不会太早了些,不如让华哥儿搁家里再留两年?”
“早?”琴四娘掀开眼皮撇了他一眼,“早什么早?华哥儿十四了,马上过了年就奔十五去,谁家的姐儿哥儿不是十四五定亲,十六七成亲的?咱不提早点开始相看,到时候挑不到好人家怎么办?你当我就舍得把华哥儿嫁出去似的,但哪家不是这样的理?”
她扣好外裳的排扣,坐在梳妆台钱打理长发:“再说,董婆子那是我亲大姨,人家做媒保多少年了,也是看着华哥儿长大的,肯定不会坑咱家。我奢望不大,只希望找个门当户对离得近的最好,实在不行,隔几条街也行。华哥儿没个哥哥弟弟的,就怕到时候嫁到婆家受气,有咱们撑着,多少好过些。”
说起这个,陈大勇也是不停点头,有些感慨道:“想当初华哥儿不过胳膊长,转眼间都到了嫁人年纪了,时间过得飞快,咱俩也都老喽。”
琴四娘最听不得“老”这个字,恰巧又在铜镜中发现眼角多了皱纹,啧了一声责怪着陈大勇:“瞧瞧,你一念叨它就出来了,嘴上没个把门的,烦死人了你!”
陈大勇上前接过梳子,露出个讨好的笑:“哎呀,四娘风采不减当年,漂亮着呢,和华哥儿走出去,有人说你们是姐弟都不为过,别生气啊。”
琴四娘夺过梳子:“滚一边去,尽会胡诌,嫁给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半点不解风情,当初真是我瞎了眼!”
“嘿嘿,”陈大勇搓搓手,糙手替琴四娘理着长发,挑了根银簪子对着她比了比,“戴这个好看。”
琴四娘对着铜镜,摆头看了两眼,拿过簪子,没再阴阳怪气他:“算你有眼光,你也就这点不大的用处了,可暗自庆幸着吧,老娘就吃你这粗中有细这一口。”
拾掇好出门,让陈大勇去套驴车,明面上说是要去走亲戚,实则是和董婆子约好,寻了借口去相看。他俩都上车了还不见华哥儿出来,琴四娘风风火火的性子哪坐得住,下了车就去房里逮人。
走进就见着她特意给华哥儿找的新衣裳被搁在一旁,对方身上只穿着干活用的那套灰布裳。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这孩子,磨蹭什么呢,自己的大事不操心,想讨打不成?”
华哥儿不太高兴,语气恹恹:“娘,我不想嫁人——”
话没说完,就立马被琴四娘捂住了嘴,对方“呸呸”两声,教训起人:“说什么混账话?小心真念叨成真,你可是要我愁死!再说相看都没相看呢,下这么早结论做什么?娘又不是那档子卖儿卖女专为了讨彩礼的人,你且安着心,若是相看成了,只先定亲,叫你俩好好相处,过个一两年再成婚。”
华哥儿还想再说什么,无奈琴四娘催着堵着叫他没处发挥,只得生了闷气换上新衣裳,被他娘押着上了车,还挨了一路数道。
陈大勇沿着门口的道朝巷尾赶车,正好见着歇业两天的平安四食开张,忙插嘴把华哥儿给解救了出来:“四娘,董婆子家远,要不买点吃的垫垫,你不是最爱他家的煎饼了吗?”
琴四娘这一阵忙活着馄饨摊上的生意,也是许久没吃过了,昨日歇下来想买来尝,没想到人家关门了,如今陈大勇一说,胃口又被吊了出来,掏了钱塞到陈大勇手里,嘱咐道:“现下瞧着人不多,快去快回,咱们时间紧着呐!”
陈大勇连连点头,给华哥儿使了个眼神,对方激灵一抖擞,蹦下车抱上陈大勇的胳膊,“娘,我和爹一起去,马上回来。”
匆匆撂下一句,赶紧拉着人走了,生怕琴四娘继续念叨。
走到平安四食门前,排在队伍里,华哥儿松了口气,陈大勇笑着揉了揉他的手,眼里满是疼爱。
前面的人一走,陈大勇上前去:“要三个饼,加菜加蛋。”
乔安一笑:“好的,马上就来。”
华哥儿被他乔安的笑晃了晃,暗暗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的新衣裳,鼓了口气又抬起头,却见乔安忙着跟旁边的人说了几句,手上动作麻利展开油纸包好煎饼,半点眼神也没落到他身上,华哥儿有些失望的收回了目光。
饼一做好就递了过来,陈大勇接着抬脚就走,回头一看华哥儿还站在原地,疑惑喊了一声。
华哥儿猛然回神,小跑过去跟上,爬上驴车,琴四娘拿帕子给他攸掉身上的灰,嘴上不停:“当心些,别脏了好衣裳,这一身可贵了。”
陈大勇把饼分给她们娘俩,打着圆场:“行了,四娘,你也别老说他了,瞧孩子那可怜样,等会就被你说蔫了没精神,还怎么好好相看哪?”
琴四娘瞪了他一眼,到底是收了声,对着华哥儿语气缓和道:“饿了吧?趁热吃。”
陈大勇一只手边拿边吃,另一只手甩了甩鞭子,驴车哒哒跑了起来,后半拖着的板车跟着晃当起来。华哥儿小口小口咬着煎饼,想了想问道:“娘,我看平安四食的小老板年纪和我差不多,怎么只见他和他哥哥,不见他爹娘啊?”
琴四娘摇摇头:“不太清楚,咱家馄饨摊挨不着人家铺子,没怎么打过交道,不过我瞧着铺里的伙计都是听他的,小小年纪还挺能当家的。”
华哥儿摸着自己的脸,郁闷道:“我看着人家生得漂亮极了,一颦一笑都能让人花了眼,总感觉跟他站一起,自己丑得很。”
琴四娘握住他的手,拍拍安慰道:“怎么会?你是我亲生的,想当年娘可是名动平远镇一枝花,你这眼睛这鼻子,那点不像我,好看着呢,只是那乔小老板确实出彩,咱不和他比,和旁人比。像对门的杏哥儿,巷头的花姐儿,模样都不如你漂亮,不是吗?”
华哥儿一想确实是,接受了琴四娘这个说法。其实仔细一想,他在意乔安,也不全是因为相貌,更多得是因为人家身上独一无二的气质,谈吐落落大方,笑起来甜分十足,开门迎客从不怯场,作风做派都让他好生钦佩。
不知道乔安这个年纪,是不是也被家里人押着相看?若是,那他俩可算是同病相怜,华哥儿为自己和乔安多找到一个共同点而高兴。
驴车渐渐走远,拐弯不见了影子,乔安收回目光,招呼林柱子上前来折油纸打包,自己点了泥炉子,又热了一口锅。没办法,现下客人变多,光靠李小牛一个人摊煎饼忙不过来。
何小草忙着收钱,这段时日也是被锻炼出来了,算钱找钱快得很,乔安满意点点头,没想到小姑娘还挺有天赋,是个被埋没的算数苗子。
听着铜板哗啦啦的入匣声,乔安分外有干劲,铺子生意火热,直到顾存山下学回来还围满了人,乔安顾不得招呼他,手上飞快转着锅,林柱子配合默契,他这边一卷好,那边油纸袋子就张开了口,下一刻客人手里就多了个热乎的煎饼。
许是磨炼多了,林柱子怕人的毛病也好了许多,只要不对上人家眼睛,就能专心镇定的干着自己的活儿。
顾存山瞧铺子门前实在是被围得水泄不通,无奈从后门走进院,把装了书的布包往书房一搁。布包是用做新衣裳裁下来的布料缝制的,他俩针线活都不行,乔安见他每天背篓上下学和周围人格格不入,怕他遭人排挤,特意加了工费,让伙计告诉师傅多做个布包来,今个儿他试着背了背,确实不错,拿书放书方便许多,也不怕书卷边起皱。
顾存山只要看着布包,就能想起乔安替他花的心思,嘴角扬起久不落下,能傻乐半天。
他卷起袖子上前来烧起泥炉子,热了第三口锅。三人火力全开干得热火朝天,可算是应付住中午这一波食客。
闲下来,乔安长舒了口气,揉揉酸涩的肩周,拉了把椅子坐下好好歇歇。顾存山见着,给钱让何小草和林柱子二人去满芳斋叫几个炒菜,打了饭用食盒装着回铺子里吃。
接着搬了椅子坐在乔安旁边,伸手主动替他按摩。
许是铺子关了两天的缘故,今天人多得差点应付不过来,还好有顾存山搭把手,就是耽误他的休息时间了,乔安有些不好意思。
顾存山摇了摇头,眼神温柔:“在私塾有什么好累的?安安辛苦了才是。”
乔安握住他的手,坐直起来:“行了,我不累了,你该忙什么就去忙,等会小草柱子回来再叫你吃饭。”
顾存山没动,手上茧子不轻不重地蹭过乔安掌心,掀开眼皮,笑得不怀好意:“安安不拿出点诚意来,我是这么好的打发的吗?”
乔安小脸一红,迅速望了一圈周围,见没人,往顾存山脸上啵了一口,接着立马偏过头去,耳尖发红,拿脚踢了踢他:“好了好了,快去努力学习!”
顾存山笑笑,圆润滚回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