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清时走的突然,也没留下什么讯息,盛朝夕在太平旅馆待了两天,还没怎么学,突然就成为了太平旅馆的老板。
春秋说,老板要有老板的样子。
人间和太平旅馆果然是两个地方,人间的老板可以三天两头不来上班,太平旅馆的老板却要苦哈哈地值班。
值班并不是在说要留在旅馆里坐镇,而是要到一些不愿脱离死躯的人身边,说服他们放下执念离开。
“人都死了,还能赖在身体里不走吗?”
行舟解释,每个人身上都有生欲和死志,当欲望强烈到成为执念的时候,支撑人活着的就成了意志。
盛朝夕对此很感兴趣:“也就是说,其实人只要想活着,就能一直活?”
两人同时摇摇头。
值班的跟踪对象是“意志强大的人”,由于对方处于生与死的边界,才能看见所谓的死神,只要执念崩塌,就会迈入死亡。
“行。”盛朝夕点开电子地图,“那我要去哪里值班?”
春秋划拉了两下屏幕,点了点离A市有几千公里的地方:“登临县。”
……
盛朝夕很少和人谈起,自己并非C市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年幼时曾在登临县住过一段时间。
那并不是一段和美好沾边的回忆。
记忆中的登临由坑坑洼洼的小路组成,总是混着雨水,每次回家,即使小心翼翼地走过,鞋底也会沾上泥巴,换来一顿责骂。
不错,登临以前是一个多雨的贫困县。
再次回到旧地,盛朝夕顺着指引左拐右拐,踏入陌生又熟悉的小巷,停留在一处栽满鲜花的小院前。
十多年的时间,登临县的面貌焕然一新,记忆中的脏污一经洗刷,变得明亮起来。
盛朝夕穿过眼前这道如同装饰的铁门,院子的主人正在躺椅上躺着,闭着眼晒太阳。
比起谢安渡,她身上的死气浓郁得如同黑墨。
这是一个三四十岁的女人,单单从面容上看,看不出她已经停留在生死的边缘。
盛朝夕第一次值班,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索性站在一遍,欣赏起院子里的花花草草。
正值开春,院子里有些枯萎的花草重获新生,含苞待放。
从烈日等到太阳落山,名为“单明芷”的院子主人终于睁开眼睛,她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片刻,恍若未见,慢吞吞地推开木门走进了里屋。
盛朝夕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穿过两三间房,到达屋子的前门。
“叮铃铃。”
屋檐上挂着风铃,灰扑扑的绳子延伸到屋子外头,有客人来访的时候,轻轻拉动,风铃在空中摇曳,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困倦地站在单明芷身侧,确信她已经看到了自己,却不知为何对自己视而不见。
单明芷拉开门,门外的女人戴着渔夫帽,背着棕色的双肩包,脚尖抵着行李箱的轮子。
“我来住宿。”
单明芷侧身,盛朝夕迟一步跟着侧身,金色的吊坠在眼前一闪而过,她一时分不清这是命运的馈赠,还是红线的指引。
谢安渡或许已经是这里的常客,单明芷又拉上门,慢慢悠悠地走回后院,任凭谢安渡一个人在屋里忙活。
回了小院,单明芷没坐下来,望着院子里被风吹歪的花草,目不斜视:“陆清时呢?”
她的一切镇定都有了解释——她见过陆清时。
像是给上一任不靠谱的前辈处理烂摊子,盛朝夕回答:“不知道。”
她确实不知道,陆清时是突然消失的,只把去处告诉了行舟,行舟嘴严,一点风声都没有漏出来,气得春秋上蹿下跳,差点拆了太平旅馆。
单明芷噎住,话匣子倒是打开了,盛朝夕问她:“你为什么不肯走?”
单明芷微微抬头,望向铁门和围墙外的世界,没有给出答案。
毕竟不是有问就有答的游戏,盛朝夕也不失望,守在她身边,像是甩不掉的小尾巴。
行舟说过,值班是必要的,有执念者不能死于非命,会变成怨念在人间徘徊,四处作乱。
又过了一阵,头顶的天空快被黑暗吞噬,屋子里传来“叮铃咣当”一阵响动,单明芷刚收起地上的椅子,谢安渡灰头土脸地闯进来,脸上残留着黑色的手指印,像是一只小花猫。
“灶台怎么用?”
虽然电力已经普及,这栋屋子还是用着最原始的烧菜方式,需要干草引燃,木头生火,用大铁锅做饭。
谢安渡作为A市娇生惯养的富n代,虽然肯吃苦,却没有烧火的经验,自己胡乱尝试一通,不出意外失败了。
单明芷“咳”了一声,绕过谢安渡,赶着去救那比她年龄还大的老灶台。
盛朝夕也跟着进了厨房,里面并没有出现想象中那般烟雾缭乱的场景,木头堆满了灶台的烧火口,锅子平静的像是无事发生。
谢安渡姗姗来迟,手撑着木门的一侧,悻悻道:“点不着火。”
一人一魂定睛一看,堆在灶台边上的干草已经消耗了一半,难怪谢安渡脸上会沾上草木灰。
单明芷一句话也不说,抽出烧火口的木头,用手摸了摸,只留下两三根,其余都丢在了另一侧。
就在谢安渡觉得有些窘迫的时候,屋子的主人终于开口。
“前两天下了雨,有些木头放在屋外受潮了。”
登临是个多雨的小县,好几回木头运过来都染着水汽,晒木头那天单明芷睡过了头,忘了将木头收好。
这算是安慰,谢安渡应了声,站在她身侧看她熟练地点燃一捆干草,丢进灶台里面,干燥的木头翻滚着,不一会儿,火势就大了起来。
“学会了吗?习惯就简单了。”
谢安渡坐在她旁边的板凳上,望着烧火口,被黄澄澄的火光照了一脸,眼中的火焰反复升起。
“之前说过,不想习惯的。”
两人显然是老熟人,盛朝夕好奇地站近了一点,看见单明芷愣了一瞬,问她:“你说的会烧火的那一位,没跟着来吗?”
门窗紧闭,好似有风穿堂而过,盛朝夕握紧手中的折扇,听见谢安渡平静的回答。
“大概是没机会了。”
哪里是大概呢?
已然下定决心不再相见,心中却泛起莫名的苦涩。
……
盛朝夕的父亲盛宏柏是不折不扣的C市人,但母亲应梦生自登临,逢年过节,为了表现出对妻子娘家的重视,盛宏柏会长途跋涉带着娘俩回来,成为登临这个小地方津津乐道的话题。
那时候盛朝夕个子不高,家里人忙活着准备饭菜,她只要负责控制灶台的火。
回家时大多是冬天,她喜欢坐在灶台前,被热气熏得迷眼睛,面上发烫,还是要守着。
有几回盛宏柏为了哄她,任凭锅子里煮着白水,就为了让她玩个尽兴。
应梦的想法简单些,常常以“小灶神”称呼她。
但这项工作很快不被允许。
年龄稍稍大一点的时候,大概八九岁的样子,盛朝夕在烧火时看到了地上的塑料水管,由于好奇,她将水管放在了火上。
塑料水管在片刻间化成水滴,落在手上,烫红了一小块肌肤,伤口起了水泡,这一处疤痕伴随了盛朝夕一生。
盛宏柏说这是小孩子喜欢玩火,不允许她再烧火,家里的灶台很快拆了,老宅子推平,花大价钱建了新宅。
日子明明好起来了,人心却越走越远。
……
“你打算在这里待几天?”单明芷负责了今天的晚饭。
死人做的饭会不会有其他味道呢?盛朝夕有些好奇,但她已经不需要吃饭,老老实实坐在一边听她们闲聊。
“我不知道。”谢安渡用筷子扒拉了两下碗里的米饭,这是她焦躁时常有的动作。
“不是还在写毕业论文吗?”单明芷知道她正处于大四,还有不到半年就要毕业。
“已经完成了。”谢安渡吃了两口饭,将筷子和碗端起,“我去洗碗。你身体还好吗?”
不好不好。盛朝夕在心里回答。
单明芷应当是得了急病,她这身体短暂的恢复过一阵,但现在已经千疮百孔,经不起一点折腾。
“还好。”单明芷给出她意料之中的回答。
谢安渡没继续问她的健康状况,进了厨房,话锋一转,提高音量:“周姨呢?”
屋子里好像暗了一瞬,盛朝夕不紧不慢地在单明芷身边坐下,等着灯恢复亮度,看了看桌上没动几口的饭菜。
单明芷应当是因为身体原因吃不了多少,谢安渡,则应该是单纯没心情。
“这是你的执念吗?”
单明芷答:“我不知道。”
盛朝夕想,也许,她同时回答了两个问题。
看着两人吃了饭、洗了碗,除却关于“周姨”的短暂交流,像是触碰到禁忌词,两人没再继续谈些什么话,单明芷回了她那黑漆漆的房间,盛朝夕脚步一顿,一转头,去了谢安渡那。
她曾经承诺一辈子都会陪在她身边,有了机会选择的时候,总该履行那不值钱的诺言。
走进屋里半步,就听见谢安渡一个人在碎碎念。
“老宅的位置在,梧桐巷122号?”
盛朝夕有些恍惚。
她没想到,谢安渡这么远跑来一趟,是为了回一趟她的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