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刀尖没入身体的那一刻,痛感迟一步蔓延全身。
四周人群拥挤,尖叫声、哭喊声、求救声不绝于耳,盛朝夕右手握成拳,左手抓住了对面人的手腕。
“冷静点!”
对面歇斯底里的男人或许是个神经病,用力抽出嵌入她腹部的刀柄,再一次狠狠扎入她体内。
一次,两次……很多次。
红色的、粘稠的液体流了出来,先是一点点渗出,而后“滴答”“滴答”,染红了地上的白雪。
盛朝夕怕疼。
在人群愈发躁动不安,体力迅速流失的瞬间,她一拳砸在了男人脑袋上。
她和他有了短暂的对视。
未搭理过的胡茬,深深的眼袋,以及遍布眼内的红血丝。
她想起这个男人像谁。
像自己那个暴躁易怒的后爹。
视线模糊,痛到战栗,轻微的呼吸都能加剧痛苦。
不会是伤到肺了吧……
她默默想到。
值得庆幸的是,痛苦加剧后有片刻的麻木,加上雪地的冰冷,身体稍微好受了一些。
为什么要逞英雄呢?
她问着自己,嘴角下撇。
啊。今天是安渡的生日。
到了最后,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
人死以后,会看到怎样的世界?
盛朝夕不想知道。
如果可以,她希望人死如灯灭,没有来世。
“姓名。”
躺在竹椅上的女人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一支毛笔,取下,想要沾点墨,却沾到了边上的茶水。
“呀!”人一惊,茶杯打翻,洒了一桌,茶水流到桌边,滴答滴答,落在了她那一身黑衣上。
“春秋!”她突然大喊了一声,像只兔子一样跳起,还未渗进衣服里的茶水水珠滚了两下,“啪嗒”,在地面溅开,零零碎碎。
瞬息之后,盛朝夕还没来得及眨眼,那女人身边出现一个小女孩,比桌子稍稍高出一个头,像是七八岁的年纪,头上扎着两个小丸子,语气十分不满。
“陆清时,你是不是有病?把茶放桌上干嘛?”
小孩骂人真凶。
盛朝夕心想。
“嗯嗯嗯。”又坐回竹椅上的女人敷衍几声,催促她去换茶。
名为春秋的女孩一拂袖,桌上已然恢复整洁。
仙术?
有些困倦的盛朝夕勉强提起了一些兴致。
闹剧收场,女人的视线回到盛朝夕身上,两人互相打量,同时沉默。
坐在竹椅上的陆清时是此方世界的死神,负责将死去之人按照功德划分,抹去记忆,投放入其他世界中。
而登记,只是她闲着无聊时才会做的工作。
今日心神不定,正好觉得无趣,她就回了“太平旅馆”。不是所有灵魂都能进入所谓的阴曹地府,中洲的灵魂需要在太平旅馆经过验证才能进入地府投胎转世。
她抬眼看向站着的人。
站得笔直,目光冷淡,眉眼凌厉,薄唇,衣冠整齐,腹部一片血红,应是死于多处刀伤。
啧,又是个倒霉的可怜人。
“姓名。”陆清时低下头,想也不用想,已经决定好送她去哪。
这种无情的眉眼,正好送去无相世界修仙,看上去根骨不错,没几年修得差不多了刚好送来给她打工。
“盛朝夕。”
诶?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陆清时掏掏耳朵,一时没想起来,要说姓盛的故交,应当是没有的。
“茶。”
春秋不知何时站在她身侧,茶盏无声落在桌上,没摆在她面前,摆在了对面。
春秋在看盛朝夕。
陆清时这会儿倒是顺藤摸瓜,想起一些事——师祖好像说起过这个名字。
在谈及谁的时候说的?她好像记不得了。
“那个,你!对!就你!你要不要当死神啊?”
在盛朝夕的视线里,竹椅上苦思冥想的女人突然拍桌而起,令她面前的那杯茶水晃了又晃,随后在她面前露出微妙的笑容。
“嗯?”盛朝夕歪了歪头,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天上掉馅饼了?
陆清时微微一笑,踢了脚竹椅的竹腿。
“我这个位子,给你坐怎么样?”
盛朝夕并没有拒绝的机会,陆清时认定她会接受,并切切实实给出了一个她无法拒绝的诱惑。
“一般魂魄转世,要求忘前尘,断旧路,但你要是当了死神,就有机会再看想看的人。”
盛朝夕被她盯得头皮发麻,缩回手,遮住了上头的戒指。
“以后就直接叫你朝夕,刚好,这两个字代表新生和死亡。这两天带你去现世看看,学成之后你就是死神了。”
不靠谱的死神说完话,拉着她在桌边坐下。
于是她成为了死神的继承者。
……
不靠谱的陆清时有两个靠谱的助理,一个叫春秋,一个叫行舟。
“我是春秋,历史的春秋。”丸子头小孩坐在她身侧,指着自己,表情十分臭屁,“不到一万岁。”
盛朝夕:……年龄大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吗?
春秋话多,自从她“自愿”留下以后就一直缠着她要她叫姐姐,被她拒绝了。
就算真要叫,按一万岁的年纪,也该是老祖宗。
行舟和活泼可爱的春秋不同,平日里沉默寡言,身形像竹子一样挺拔,穿着平底鞋比她还高出半个头。
盛朝夕粗略估计,她应该接近一米八。
“行舟。虽欲立行而不立信,犹无檝而行舟。”
行舟不善言谈,但干活很实在,声音也好听,偶尔交谈两句,盛朝夕听得舒服,心情也会变得不错。
“我来当死神真的没问题吗?”
盛朝夕握着手里的毛笔,几经变化,时而化作长剑,时而化作长棍,最后化作红色的折扇。
折扇上是盛开的彼岸花,一簇又一簇,像是晕开的血。
春秋看见折扇的第一眼就惊为天人,恳求她一定要继续用这把折扇。
盛朝夕其实没见过这种折扇图样,只是心随意动,恰好变成了这个样子。
陆清时在边上看了半晌,告诉她此物名为“人间书”,通世间万物,可随心意而变。
只过了半天,盛朝夕已经将“人间书”的玩法摸了七七八八,有些玩腻了。
她消极怠工的态度惹恼了春秋,勒令她翻看近期的资料,学习相关的知识。
盛朝夕学了,对寿命簿最感兴趣。
“这东西能预知天命?”
行舟点头:“并不常用。只要心里想着某个名字,何时寿尽就会自然浮现。”
话音刚落,盛朝夕眼前的寿命簿自然翻阅,定格在某一页。
春秋和行舟就站在边上,同时侧头,看见了那个被黑气浸染的名字。
谢安渡,一年。
春秋的面容扭曲了一瞬,悄无声息地在房间里消失。
行舟摸摸鼻子,不敢看错愕的盛朝夕,替春秋解释:“她心情不太好。”
盛朝夕没太在意,伸手合上了寿命簿。
她的心比阴晴不定的春秋更乱、更复杂。
到了这所谓的“太平间”以后,她一直克制自己不去想那个名字,稍一松懈,还是着了道。
“若是,如果是故人的话,不妨去看看吧。”行舟磕磕绊绊地开口。
“可以吗?”生死有别,没想到她会给出如此温柔的提议,盛朝夕拧眉。
“可以。”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行舟断断续续的补充,“但不能让她看到你的脸。”
行舟带着盛朝夕去见陆清时,陆清时听完诉求,点点头:“那你带朝夕去一趟现世。”
等两人消失,陆清时坐在竹椅上刚闭目养神一小会儿,按住了春秋袭过来的拳头。
“闹什么脾气?”
春秋咬紧牙关,背诵太平旅馆招牌背面写的规矩:“死人是不能入世的。”
陆清时摸了摸兜,没摸到自己的毛笔,这才想起已经送给了盛朝夕,手指点在春秋手腕上,她从竹椅上起身:“我们都清楚,她不一样。”
……
跟在行舟身后,盛朝夕到达了自己尸体所在的谢家。
大堂中央是存放尸体的冷棺,边上坐着一个年轻女人,脖上系着红绳,金色的坠子摇摇晃晃,手上也有一条,缠在手腕上,染了半边血。
行舟站在一侧,看着不同的面容在眼前走过,进进出出,忽而感慨:“这地方,没什么人气。”
这里的人气自然不是受欢迎的意思,而是指生人之气。
盛朝夕只瞥了大堂中央的女人一眼,便收回视线立在屋外,任由纷飞的大雪穿过身体,回归大地。
“要不要进去看看?”
有了这句提问,她才像是得了准许,迫不及待地迈开步子,行舟一顿,默默跟在她身后。
盛朝夕问:“你觉得我死了有多久?”
棺中的女人消瘦了一圈,和照镜子的感觉很不一样。
行舟没答这个问题,隔着冷棺上那层透明的塑料壳,点了点她的唇。
盛朝夕凑过去看,发现自己唇角有不自然的嫣红。
盛朝夕:?
行舟坦言道:“有人亲你了。”是在死后。
盛朝夕“嗯”了声,又不动了。
门口有人急匆匆地闯进来,几步快走到冷棺前,盛朝夕侧身站着,和谢安渡站在一起,像是迎宾的新婚妻妻。
今天本是谢安渡的生日,是她计划求婚的日子,可惜天不遂人愿,命有此劫。
从高中到大学,这么多年,盛朝夕盯着她看了许久,移开了视线。
她没有要继续在这停留的意思,行舟伸手拉住她,问:“不等尸体火化吗?”
盛朝夕摇摇头,要说最大的遗憾,大概是死在大四这一年,毕业论文已经完成,却没有毕业的机会,至于尸体火不火化,于她这个死人而言都没有意义。
她走了,行舟想要跟上,又收回腿,看了眼冷棺里的尸体。
在盛朝夕跟着春秋学习时,陆清时带着行舟来看过她的尸体。本是整理遗容的消毒化妆环节,眼前这个名为谢安渡的女人,一遍遍摸盛朝夕的额头,在她唇上咬破了一个口子。
“行舟啊,你觉得她变态吗?”陆清时摸摸下巴,啧啧出声。
行舟答:“我不知道。”
陆清时叹气,意味深长:“执念是最无法掌控的东西,一经成长,就会变得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