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风追上,顺手解了缰绳,喊住常盈。
“真的不要吗?”
常盈提着灯快步走着,眉心微蹙:“我、我是来找你的,仅此而已。”
李秋风一拍马屁股,老马立刻跟上。
李秋风一直慢半步跟着,闻言突然快走几步,将一只手上的东西拿到对方眼前。
“是吗,那你收拾东西干什么?”
常盈看了一眼,一摸衣袖,立刻去抢,李秋风已把那个小行囊收了回来,放在了自己的怀里。
常盈被戳穿,几乎没有羞赧,反而倒打一耙:“你偷我东西。”
李秋风探囊取物并不觉得不妥,被这么指控,答道:“好,那我们扯平。”
常盈讶异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确实不再追究,这才道:“你要走了、我也得走,我又没有马,我还没有钱。”
李秋风笑了一声。
“你没有可以直接问我要的,我不一定不给你。”
“你都要抛下我一个人走了,怎么、怎么会把马给我?”
李秋风微讶:“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常盈抿唇不语。
李秋风思索了一下,仍是没想出结果。
“你不说,我怎知你怎么想的?”
常盈登时站住,转身问:“好,那我想跟你一起离开,我想要你这匹马、还想要你的剑,你、你答应吗?”
李秋风比常盈高大得多,他低头注视着一派坦然的常盈,那目光干净澄澈得没有任何杂质,哪怕李秋风知道他本人并非如外表这般。
这么一连串的话冒出来,常盈的脸颊都鼓得像金鱼儿了。
李秋风沉吟片刻。
“不妥。”
常盈转身便走,完全不听李秋风的后文。
李秋风几乎哭笑不得,他第一次遇到常盈这样的人。
干什么都与众不同,可干什么都好像十分合理,神秘而又赤裸。
“你听我说完。”李秋风拉住常盈的手腕。
“我这匹马太老,脾气还倔,寻常人降服不了他。至于这柄剑,我可以给你,但现在不是时候,你拿去做什么?”
常盈不语。
李秋风道:“你跟着我太过危险,最好还是留在杨柳镇,说不定能等到你的亲人来寻。”
常盈冷哼一声。
“是吗?我这样一个命、命不久矣、被丢在乱葬岗的人,真的会有亲人吗?”
常盈垂下眼睫,将手里的灯搁在一旁。
“迎面走来的是敌是友,我也分辨不出。反正、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唉。请李、李大侠答应我一件事,如果我就这样不明不白死了,你要替我寻、寻仇。”
李秋风盯着他失落的神色许久,长长叹了一口气。
“好吧,那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万一我们俩横死街头,变成鬼了也请不要来向我寻仇。”
常盈还在思考这段话是什么意思,反应过来后,他猛地抬头看着李秋风。
后者对他伸手:“上马吧。”
…
常盈摸摸马背上的毛,老马在他掌心下显得十分柔顺,李秋风没有上马,他一直牵着绳子,因此常盈一点都没有骑马的实感。
好几次常盈坏心眼地夹夹马背,拍拍马屁股,这老马都没有如他所愿跑起来。
他们就这样慢悠悠走了一夜,终于离开了杨柳镇的地界。
常盈忍不住在马上打盹,李秋风托住此人的脸颊,不甚温柔地拍了好几次,硬是让常盈也熬了一夜。
终于在晨光熹微的时候走到了一处稍微繁华的的集市。
李秋风带着常盈在街边要了一笼包子和两碗热豆浆,常盈困意重重地啜饮着。
李秋风惯求融入人群、无人问津才好,结果朝食的功夫,往来无论货郎或是百姓都会多看他们一眼。
李秋风先是检查了一番自己的装扮:并无不妥。
他又看向常盈的装扮:十分朴素,并不张扬。
他再抬头,看到常盈那张白得毫无血色的脸,病气难掩姝丽。
似乎有些张扬。
李秋风左看右看,心想难不成真是这张脸出了问题?
一个大腹便便的无赖经过,忽而对着常盈轻佻地吹了声口哨,李秋风登时握拳,感觉不必再怀疑。
等那无赖一步三回头,李秋风抬起碗,将碗底豆浆喝干净,连眼皮都没有抬。
手中几乎毫无停滞地丢出了一个石子。他另一只手的绷带已经取下,看起来并无异常,但李秋风仍是不怎么动它,避免扯着伤口。
不远处,那无赖忽然重重趴倒在地,摔了个狗吃屎。
人们纷纷看起了热闹,无人在意他们这一桌外来客了。
李秋风的动作行云流水,根本没人注意到他才是始作俑者。
除了一人。
常盈搁下碗,一只胳膊撑着脸,表情玩味。
“你丢的,我看见了。”
“什么?”
李秋风的动作特别快,寻常人根本无法看清。
李秋风盯着常盈的脸,却没有看出什么玩笑的痕迹。
常盈是真的看清了。
“吃饱了就走吧。”李秋风扯开话题。
常盈把碗一推,跟着起身。
李秋风看着还剩下小半碗的豆浆,又看向放在盘子里只受了点皮外伤的最后一个小笼包。
忍了片刻,他不忍了。
李秋风干脆地将常盈咬过一口的包子和喝剩下的豆浆三两口都灌进了肚子。
常盈登时把眼睛瞪大了。
“你……”
李秋风道:“我、我怎么了,我都不嫌弃你,你还不让我吃吗?”
常盈把话说完:“我没不让你吃,我是想说,你吃不饱,怎?怎么不多要一份?”
李秋风无语凝噎。
“没钱!”他甩下两个字。
…
刚才还哭穷的李大侠转眼就给常盈置办了一身新行头。
幂篱、大氅、手炉,还有几套供换洗的衣裳。
方才衣肆伙计推荐的时兴样式,李秋风统统没买,可饶是这样,他还是觉得常盈眼下这套绿衣过于显眼。
“有没有更寻常一些的。”
衣肆伙计对着李秋风吹胡子瞪眼睛的,直接将他推开,直奔常盈而去。“这下人好没眼色,也没品位,公子你应该试试这件织锦云裳,现在的达官贵人都爱穿!”
常盈瞥了一眼李秋风,没有解释,他手捧着暖炉,整个人也不再缩成一团,静静站着便有一股儒雅贵公子的气派。
而李秋风大手大脚地四处乱翻乱看,常盈一声咳嗽,他便积极倒热茶,也不怪伙计错认。
常盈闻言伸展双臂,自然而然地让店伙计为他穿衣,那衣领是用兔毛做的,白色毛茸茸地拢住常盈小半张脸,确实脱俗可爱。
李秋风原本黑着脸在伙计背后摇头,此时神情陡然一松。
“简直是天作之合!都不需要额外修改了!这是为公子量身定做的呀!您穿这一身,绝对是我在风华城里见过最好看的人物了。”伙计张大嘴巴。
李秋风看了,也确实挑不出毛病,这样一位坚定的“衣服就是蔽体用的穿啥都一样”实用主义者都动摇了。
——唯一的毛病便是太贵了。
常盈看不到自己全身的模样,他低头看了看,并没有感觉到哪里不同。
在他眼里,衣服也只有颜色布料的区别。
穿衣服也不是给自己看的,何必大费周章。
见李秋风没有举动,常盈便自己脱了,并摇头拒绝。
“不要。”
那伙计见常盈生得唇红齿白,说话又温吞,特意用话激他。
“公子怎么不要?这件衣服穿在你身上真的衬得公子气度非凡啊……总不会是小公子囊中羞涩了吧……”
“我的确没钱。”常盈坦荡荡。“不过既然是人穿衣服,我穿得气度非凡也应该是因为我原本就气度非凡吧。”
他说这话时一字一句说得很慢,也因此并没有任何卡顿,店伙计竖耳听得仔细,听到后面差点没控住表情。
李秋风忍俊不禁,他掏钱将其他东西付了,然后恭敬道:“小少爷,我们走吧。”
伙计半晌说不出别的话,却忽然听得一人喊住。
“慢着。”
李秋风和常盈停住,忽转身见到有人撩开幕帘从里屋走出,他显然是听完了全程。
看起来应当是个富家子弟,腰间别了好多玉佩,就连靴子上都镶了金。他穿着那件相似的织锦云裳,笑意盈盈。
店伙计变了脸色,回想起自己方才说了什么,连忙自打嘴巴。
“齐二公子,您在呀。”他冷汗涟涟。
齐二公子看都不看其他人,他只盯着常盈,道:“小郎君穿着此衣确实让其他人黯然失色。若因为价钱而错失,未免太过可惜。相遇即是缘,不如这样,这衣服我买了,当作咱们初次结识的礼物,小郎君只需要告诉我如何称呼便可。”
常盈斜觑着这凭空冒出的人。那人说话时下巴看人,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常盈都懒得听。
只觉得那人腰上的玉佩当啷当啷一直响,吵人得很。
李秋风在常盈身后抱臂看着,不动声色地露出了他背后背着的佩剑。
这是哪里冒出来的花孔雀。
常盈略加思索,回答道:“不需要。”
“为何?”齐二公子的脸一下子垮了。
常盈冷漠:“我不喜欢。“
李秋风不由自主挺直了腰板。
齐二公子:“你不喜欢这件,喜欢哪件呢?我都可以送你。”
常盈:“我不喜欢莫名其妙送我东西的人。”
简而言之,我不喜欢你。
店伙计闻言下巴都快掉在地上了,他看着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明苍山庄少庄主,连气都不敢出。
远处,两人却牵着马悠然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