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怪一摸自己的脸皮,继而又是一阵惊叫。
“哇你你你你怎么连老人的脸都要,快点还我!”
小哑巴往后轻轻一闪,避开老怪迟钝的乱抓。
毒性未散,他下半身还是麻的,老怪上半身仰起,又沉重地跌下。
老怪看了眼自己的身体,意识到处境,狠狠闭眼。
“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小怪物!我都快被毒得半身不遂了,你倒看上去没事人似的,难不成真是什么毒物成精?”
小哑巴不理会他的叫骂,他装模作样地抚摸长须,然后扯起那张面具上的嘴角,露出一个怪异的微笑。
老怪仰头看他,只能看到面具两个洞中黑黝黝不见一点眼白的瞳孔,莫名感觉邪得发寒。
老怪软了语气:“哎哟!前几天你喝了没反应,我还以为是药性不够……我的好大哥!我的好爷爷!我现在动不了了,你得帮帮我,我要是烂死在这地上了,你也不能活啊……”
他颤巍巍地举起一个手指,指了指墙边的一个背囊。
“里面有包解毒散,劳驾您搭把手递一下,应该能暂时压制一下毒性……”
小哑巴顺着他的指引往背囊边走去,果然在一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里翻出了一包药,然后他拿着它步步靠近。
随着面具的除去,老怪脸上的讨好也变得生动,小哑巴将药递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老怪能触及的一掌距离之处。
老怪的笑容停滞了。他使劲扭动几下,明明近在咫尺却完全拿不到。
“诶!你个疯子!你自己的命也不要了吗!救命啊!来人!救命啊……”
老怪的求救声戛然而止,小哑巴随手掏了个纱布堵住对方的嘴。
老怪瞪大着眼睛,感受着自己的身体被人搬起,然后一步步缓慢地丢进了那张满是病气的床。
要不是自己亲自把的脉,他真的很怀疑面前的怪物一直是在装病:那个气若游丝有今天没明天的人,绝非是能扛得动一个成年人的眼前人。
他奋力偏过脑袋,透过眼角余光死命地探看着,这小怪物竟然坐在铜镜前细细地套上了那张面具。
既然是人皮面具,那必定要与佩戴者的骨相严丝合缝,哪怕是同一张脸,不同人佩戴,容貌亦会产生不一样的变化。
那张脸看着既熟悉又陌生,老怪越看心越乱七八糟:若不是今日此番,他真的快忘记了,那并不是自己。
……
镜中人不是自己。
哑巴盯着镜中的模样,陷入了良久的混乱。
他知道那不是自己,但他根本不知道真实的自己是谁。
不应该是被捆绑进山寨的假新娘,不应该是养在庄子里等死的病秧子,更不是他们口中可怕的怪物、毒物。
他张了张嘴巴,试图做出一些夸张的表情,但是表情一做,那张面具就要掉下来。
自己应该是有名字的。
就像沈蓉、李秋风一样,一个有名有姓的人。
想到李秋风,他不免又流露出几分惆怅。
他很喜欢李秋风。
那应该是喜欢,那绝对是喜欢。
一见到他胸膛就有种不可抑制的冲动,像是满溢出来的酒,醉醺醺而又横冲直撞的。
尤其是那人快到来无影去无踪的剑法,根本没办法让自己挪开视线。
他什么时候回来?他的剑什么时候能让自己再看看?
这里的日子太过无聊。
哑巴心想,自己就算死也不应该是死在这里。
或许……死在那把宝剑下,才是一个不错的死法……
院落里忽然传来声响,打断思绪,好像是许多人走近的脚步声和交谈声。
沈蓉的声音十分清晰:“几位侠士,山中匪徒都在那了,只剩下最后一位,应该是他们的医师。为人古怪,但还是有几分医术的,现下暂住在这个院子里为人疗伤。”
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大致情况我已了解了,救人要紧。但此人来历不明,不得不查。”
沈蓉点头称是:“这也正是家父所担忧的。”
脚步声停在门外。
“只是我还有一问,你们口中的李秋风究竟出自何门何派?”
沈蓉声音停了片刻:“这……我以为他与贵派相熟,不过他自述过……无门无派。”
男声略加思索。
“此事并不要紧,他帮助本门叛徒肃清余孽,在下本该代百川宗好好道谢才是……”
“等他回来,我会替叶景大侠转达的。”沈蓉道,“对了,里面的病人他身染奇症,又是个哑巴,看着十分可怜,几位大侠别吓着他。”
此时怕被吓着的“小可怜”本人正拿着老怪熬药的蒲扇遮住半张脸。
他正对着大门。
沈蓉推开门,便看见“老怪”正悠闲地为自己扇着扇子。
沈蓉面容不变,右手垂在身侧不动声色地轻轻摆动。
嘴巴一张一合,口型似乎是……“快逃”。
那位叶大侠一见到人,很是不客气地将手中长剑重重押在桌上。
灰尘都被掀得在空中慢慢舞动。
哑巴斜觑着他,没吭声。
那长剑虽然在剑鞘之中,但是仍有血顺着剑身流淌了出来。
而这一行人的靴子上也有暗色的鲜血印子。
叶景两只手按在桌上,向前逼视。
“你是罗清洪的徒弟还是他的走狗?”
床上,一人在瑟瑟发抖。
哑巴却不抖,他没有在这样凌厉的杀气下低头,也没有在对方将剑震开时流露出畏惧之感。
“罗清洪当日叛逃带走了本门的宝物,只可惜,我下手太重,没能听到他说出下落。你若能戴罪立功,我或许能放你一马。”
沈蓉仍在身后缓慢地摇着头。
哑巴转身往床上看了一眼,老怪无声无息,正在装死。
百川宗一行人穿着蓝色的门服,一个个都不正眼看人,尤其是面对这些如同老鼠一般的卑鄙贼寇。
“不说话?”叶景转身,对沈蓉露出一个堪称风流倜傥的笑。
“对待这样的冥顽不灵之徒,得用一些同样上不得台面的办法。怕污了姑娘的眼睛,还是暂且回避吧。”
沈蓉怎么会不知道他们要用如何上不得台面的办法。
她面色镇定道:“自然。只是我朋友还躺在床上,我……”
其余几人已经在指示下乱翻起屋子的东西,并没有人在意她说了什么。沈蓉只能自己去扶小哑巴。
叶景绕着桌子转了一圈,他将剑轻点着哑巴的肩。
“听说你擅长制毒,我的剑上也抹了一种毒,特制的,并无解药,不知道你能不能解呢?”
叶景一用力,内力震开剑鞘贴上面前人的脖颈。剑锋离喉头只有分毫距离,若呼吸过于猛烈,就有可能被割破肌肤。
沈蓉不看,她刚走到床边,掀开被子,与床上之人面面相觑,半晌她惊醒般回头。
——“等等!”
——“你们找错人了。”
两道声音撞在一起,一道清甜。
另一道语气散漫,但仍有未抑住的轻喘。
李秋风是一路赶过来的。
叶景闻言没有收剑,微眯着双眼转身,看向这个吊起一只手臂的残废。
来人身形高大,额前好几绺头发散落,面容上有汗水夹杂着尘土,但看上去并不落魄。尤其是那双眼睛,疲倦却仍旧深邃明亮,无端让人觉得那普通的五官都舒展好看了起来。
沈蓉眼睛一亮:“李大侠你回来了?”
叶景微微后仰,看着这个不请自坐的人,他流露出一点桀骜的笑:“你就是他们口中以一敌百的李秋风?也是你飞鸽传书给我师父的?”
满屋子的人都停下动作,盯着李秋风的举动。
李秋风也好似没看见他们。他一只手用树枝和半截衣服草草包扎固定着,完好的那只右手正在好整以暇地给自己倒茶。
“很高兴你还活着。我不至于被白咬一口。”他没有理叶景,而是看着已经放下蒲扇的哑巴。
“喂,李秋风,你究竟什么来头,我从未听过你这一号人,喂!我和你说话呢。”
哑巴把脸上的人皮面具扯下,也露出个笑容,但那笑容在看清李秋风受伤的手臂之时,又僵住了。
他下意识前倾想看个清楚,根本没在意叶景威胁的那柄剑。
叶景转过眼珠子,被面前这出这大变活人给闹了个惊吓:“这什么情况?!”
他更没想到面前此人会主动撞上自己的剑。
电光火石间,叶景那柄剑被飞掷的茶盏击飞,微烫的茶叶泼了他满脸。
他从未脱手的剑就这样水灵灵地钉在了一旁的木凳上。叶景呆愣地吐出脸上的茶沫子。
又是一个异口同声。
——“你没事吧?”
李秋风盯着小哑巴的脖颈看,还好没有伤口。
等他意识到另一道微哑清澈的声音竟来自于面前人之时,他难得表露出惊讶。
“你能说话了?”
“哑巴”还没回答,叶景先崩溃了。
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他已经从呆楞过渡到愤怒慢慢转变为欣赏和崇拜,他追问:“李秋风你究竟是哪门高手?功夫不错,能与我比试比试吗?”
“哑巴”点头:“你的……伤,怎么回事?”
他太久没开口,一字一字说得并不流畅,更是有种牙牙学语的童稚。
“死不了,养几日就好了,无需挂心。”李秋风走到哑巴身前,隔开戒备举剑的百川宗门人。
完全被视作空气的叶景无可奈何地看着那两人,彻底忘记自己一开始要做什么了。
“这儿还有个大活人呢!能先理一下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