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哑巴只剩单衣,热气氤氲下,他本就苍白的面容近乎透明,像是随时会被热气给化掉。
黑色宝剑置于桌上,长穗轻摆。
剑主一把将病榻上的美人扛起,动作粗鲁笨拙,在听到肩上人的闷哼之后,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然后收了力气。
他小心翼翼地用右手试了试水温,这才将人往水中送。
李秋风转身:“你自己把衣服脱完泡一会,有事喊我。”
说着他头也不回地拿起剑就要离开。
走到门口,开门的动作忽然顿住,他听到了轻微而又怪异的咕噜声。
他挠了下脑袋,认命般回头。目光在浴盆中快速游移,继而加快脚步,一把将整个脑袋都滑入水中的人捞了出来。
小哑巴整个人脱力滑入水中,被水呛的狂咳,单衣沾水已近透明,李秋风觉得自己捞了一节藕,根本握不住。
黑色墨发打湿粘在脸上,李秋风将它们拨开,长长的眼帘仍在滴水,那双漆黑又泛红的眼珠子用尽全力地睁开,紧盯着李秋风。
眼神略带埋怨。
李秋风感觉自己掌心如同着火。
他心想,这怎么会是个男人,瘦弱得如同飞蛾。
可这么想着,却仍旧没办法狠心转身就走,他的面容维持着四平八稳的淡定。
右手捞住哑巴的腰,另一只手轻松地拨开贴在肌肤上的里衣,如同剥开睡莲的花蕊。
瘦,太瘦了。
李秋风弯着腰,他的头发也几乎垂到水里,两人发丝交缠,朦胧的热汽蒸得李秋风都有些发热。
他的目光无从停留,水面荡漾,各种药材交织,有股清香。
“你自己能行吗?”
这是句废话。
小哑巴全身唯一的支点就是李秋风的掌心,如同寄身于此的秋叶。
与此同时,小哑巴也没办法回答。
李秋风不知道该继续做些什么了。他有些刻意地回避开小哑巴的目光。
那人的目光太单纯,李秋风感觉自己无论想什么都有些逾矩。
可他手一松,手中的人便又滑落下去,像朵凋零的花瓣。
这浴盆怎么这么大。
李秋风正不知所措间,手中的人忽然挣了挣,平静的水面瞬间溅起水花,有几滴落在李秋风紧皱的眉心。
小哑巴的肩膀从水面露出,李秋风的眉头皱得更紧。
细腻的肌肤上赫然出现几道狰狞的伤口,有些像鞭痕。
丑陋而又突兀,但能看出应该是陈年旧伤。
这人的过去……或许十分艰辛。
李秋风只顾着打量小哑巴身上难看的旧伤,因此并没有注意到小哑巴嘴角忽然弯起的一抹笑。
紧接着,某人恩将仇报般地拉了拉李秋风漂在水面的头发。
那大抵是没有坏心思的,没怎么用力,就像是恶作剧的孩童一样。
李秋风却被拽得差点跌入水中,身子也溅湿了不少。
最重要的是,他整张脸撞到了小哑巴的肩上。后者太瘦了,李秋风的鼻子磕到肩胛骨。
他慌忙抬头,生怕人骨折了。
却忽而听得“嘀嗒”一声,一滴血在水面散开。
一滴又一滴。
李秋风控制住小哑巴的肩膀不让人滑进水里,另一只手想去擦拭。
忽然听到门吱呀一声开了,老怪神神叨叨地念叨着:“怎么把这味药给漏了,真是年纪大了。”
他的脚步停住。
惊诧的目光地在李秋风湿漉漉的上衣、脸上的鲜红,以及后者紧抓不放的那只手上来回转移。
半晌,他哑然地摇摇脑袋。
“色欲熏心、人心不古……”他一边念叨着一边假装失明。
李秋风无可辩驳,看向一切的始作俑者,小哑巴心虚地把半张脸埋在水下,吐起了泡泡。
罢了罢了。
……
沈家送来了两套新衣,不知道老怪说了什么,连带着沈蓉看李秋风的眼神也不太对劲。
等他他骑着快马走的时候,也并没有人相送。
——
沈蓉盯着老怪手里的匕首,有些怀疑。
“放血疗法,这是正经医术吗?”
老怪露出一个扭曲的笑。
“我又不是正经大夫,自然不是正经医术。我就是要在他四肢划开口子让他缓缓流血而亡……”
见众人的脸色太过难看,老怪适可而止道:“逗你的,不过我的医术确实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你只需信我。他身上的毒必须得排出去,放血是最快的办法。”
“你确定不会流血而亡吗?”桂儿也来看望小哑巴,得知床榻上之人是男儿身后,她很是神伤了一会儿。
老怪:“我自有分寸。”
众人也没别的办法,只能让他放手一试。
老怪在小哑巴的腕上割开很小的一道口子,手腕垂下,鲜血汇聚到盆中,嘀嗒又嘀嗒。
桂儿手撑着脸颊面色忧愁。
床榻上的人被疼醒了,他看了一眼自己流血的手,目光又在众人的脸上一一挪过。
沈蓉道:“你找李大侠吗?他为你寻药去了。”
小哑巴把目光收回,又乖乖地喝下了一盆比自己脸还大的苦药,当晚,他就奇迹般地能下床了。
这放血疗法竟真有用。
沈蓉不再对老怪冷嘲热讽,桂儿的哥哥也对客栈后厨养的一只病兔有样学样,当晚众人喝上了兔肉汤。
小哑巴裹得里三层外三层,本就病怏怏的,此时行动更加不便。
三日过去,他的身体不能说是好起来了,只可以说是吊着一口气。
提不起劲却又倒不下去。
第四日,李秋风仍未归。
小哑巴桌上的药多了一碗。
第五日、第六日,沈家人进进出出十分忙碌,也没什么人来看他了。
与此同时李秋风仍未音讯。
小哑巴和老怪就像被遗忘在这个院落一般,相依为命。
小哑巴在灶前帮忙给火扇风,双手烤得暖洋洋的。
他亲眼见着老怪往这陶炉之中添了不少乱七八糟的药。
因此他盯着这碗药,没有动手。
老怪反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撑着下巴,兴致冲冲的。
“快喝啊,现在药温刚好。”
小哑巴看着这碗泛着绿意的药,又抬头看向老怪。
老怪劝道:“这是我新给你研究的解药,对你有好处,你尽管放心喝。”
小哑巴不再相信,一个时辰前,他被哄骗着喝下了一碗红色的药,话术也是如此。
他饮下后并不如往常般,只觉察些许困意,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剧烈的撕扯感,自腹部蔓延开来。
小哑巴心中有数。
现在摆在自己眼前的也是一碗毒药。
老怪好言劝尽,干脆说了实话。
“你喝不喝都是一个死。不如死之前再帮我试药,说不准以毒攻毒,你身上的奇毒就不药而愈了呢。反正你是个哑巴,能同谁告密呢。”
小哑巴低垂着眉眼。
“你也不用想那姓李的小子来救你了,往好了想呢,他死在月影湖中了;往坏了想,他说不定是寻由头自己溜了,根本没去找龙鳞草。”
小哑巴的指尖在碗沿上划过。
老怪见他油盐不进,便上前准备强喂,嘟囔着:“你能中这样的奇毒,绝非普通人,说不定你之前是个罪大恶极之人,这样死了也是替天行道了……”
小哑巴不闪不避,老怪很轻易地举起药碗捏着下巴。
“只可惜这身皮囊了,不过你放心,等你断气的那一刻,我便会立即将它完整剥下。到时候我也可以改换身份,用个好看点的人皮面具替你活下去了。”
小哑巴闻言,看了眼老怪的耳后,那里的确有一条不明显的接痕。
他依言顺从仰头大喝了一口毒药。
老怪凑得很近,小哑巴也看出了许多端倪。
——他虽然满面皱纹,看上去胡子拉碴还邋遢,但是脖子处的皮肤是很干净,他实际年龄应该不是看上去那样。
老怪站着,小哑巴坐着,前者低头看他,眼神里流露出欣赏,他把碗平举,让小哑巴先咽下。
小哑巴不咽。
老怪弯下腰,空闲的那只手掐住小哑巴鼓鼓囊囊的脸颊,戏谑一笑。
“你当我蠢啊,你根本没喝。”
小哑巴都能看清老怪眼睛里的红血丝。他不气也不恼,一只手迅速抬起去扯老怪脸上的面具。
他第一下没能成功,老怪痛得龇牙咧嘴,手里的药碗都差点摔了。
老怪气急败坏,正欲发难,小哑巴却冷不丁对着他将嘴里的药全吐了。
好些药都溅到了老怪的口鼻之中,老怪呆愣片刻,将药碗摔了,连忙擦拭自己的脸,并且试图呕出来。
结果不到片刻,老怪脚步虚浮,左脚绊右脚,直接把自己绊倒了。
哐当一声,他实实在在地面朝大地,当场晕厥。
小哑巴蹲下,将毒医的脸偏向一侧。
然后他拿了把小刀,不太小心地沿着耳后凸起的那道线将老怪的皮肉割开。
后者在昏迷之中也痛得面容扭曲。
小哑巴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将老怪外面那层虚假的人皮面具给除掉了。
小哑巴的手不太灵活,老怪脸上“不小心”被划出了好几道口子。
小哑巴将老怪的脸左右翻动着,不太满意地偏着脑袋仔细端详。
面具下的人脸年纪并不大,细细瘦瘦的脸型,丹凤眼,五官都是往上提的,像一个平平无奇的白面书生。
恰逢此时,门吱哟一声开了。
桂儿来探望小哑巴,见状,小哑巴将老怪的脸换了个朝向。
桂儿问:“怎么了,这人怎么躺地上了。”
小哑巴没有半分慌张,也没有怒气。
他将那皱巴巴的面具藏在身后,然后指了指地上的毒医,双手合掌做了个睡觉的动作。
桂儿没怀疑,此人本来就行事古怪,有一回桂儿还撞见他站着就睡了。
桂儿问:“你好些了吗?”
小哑巴方才也饮下了一些毒药,但反应并不激烈,只是稍稍有些目眩。
他点点头。
桂儿在门口踱步,见没有其他人,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犹豫开口。
“其实我有话一直想对你说……”
小哑巴在桌前坐着,撑着下巴等她说。
“那日在山寨之中,我一时情急不小心伤了你。我总是觉得,十分对你不住……”
桂儿一边说着,一边偷偷抬头看小哑巴的反应。
短短一段话她说得十分漫长。
桂儿继续道:“我怕我不说就来不及了。每次来沈园时,我都害怕听到你……的消息。”
“但我第一次见你,就真情实意将你看作了我……妹妹,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我不愿你难过。”
小哑巴在这样真情的剖白下,绵长地打了个哈欠,困意翻涌。
“这是我为你摘的花,你要是原谅了我就笑一下好吗。”
小哑巴低头看着放在桌上的的这一捧黄白相间的小花,很难笑出来。
但他觉得自己若不笑,面前的小丫头能站到地老天荒。
……
房门合上。
室内复又恢复平静。
小哑巴将那个面具拿出来细细端详。面具是温热的,摸起来与人的皮肤无异。
小哑巴将它凑到鼻子下,闷久了,有股异味。
小哑巴仔细把玩着,试探性地合在了自己脸上。
此时地上的人悠悠转醒,他双唇发紫,常年不见天日的皮肤上出现青色的道道痕迹。
小哑巴蹲在地上,透过面具对老怪眨巴眨巴眼。
地上的人被自己的鲜血迷蒙了眼睛。
见到有个“自己”直视着自己,晕眩的感觉都被吓没了。
“你你你!”
“你怎么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