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宝玉自从中举之后，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整日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用功读书。贾政和宝钗见了，不禁暗暗高兴。宝钗不明就里，还以为果真是黛玉的话起了效果，心里一半高兴又有一半犯酸。有时候宝钗见宝玉读书到深夜，还担心他的身体，想亲自在一旁伴读，但宝玉见宝钗有孕在身，便不让她伴读，要她每日早早就寝休息。宝钗只好交代袭人每晚给他做一些营养滋补的汤羹，补补身体。
贾政有时也会出题考考宝玉，见宝玉文笔日益精进，完全不似之前那副磕磕绊绊的样子，文章下笔工整、立意高远、旁征博引、气势卓然。宝玉的文章，贾政看了也暗自叫好，认为实出于自己之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一日，贾政正在书房中与宝玉对坐论书，忽见外面小厮来报：“启禀老爷，门外有一位自称蒋玉涵的来找少爷。”
宝玉一听，知道是琪官，想来他一定是多日不见思念自己了。心中害怕贾政怪罪，急忙低头不敢吭声。贾政怜惜宝玉多日在家用功读书，人都瘦了一圈，因此便想格外开恩，一见宝玉这个样子，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对宝玉说：“哼！吓成这个样子，哪有一点读书人的风骨气质！”停了一下，又说：“念你近日学业颇有长进，为父今日就放你一天假。去吧！只是记住君子有节，不要作怪！”宝玉心花怒放，连忙起身谢过贾政，恭恭敬敬地退出去了。
宝玉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门口迎接蒋玉涵，将他引入自己的书房，又命袭人将上好的碧螺春绿茶冲泡一杯给蒋玉涵端上来。
片刻，袭人手捧一盏白玉瓷杯，毕恭毕敬地端上一杯沁香的茗茶给蒋玉涵献上。玉涵一见，急忙起身施礼道谢。只见袭人容长脸儿，高挑身材，上穿鹅黄色坎肩，下罩一条银色百褶菱花裙，腰间系着一条红色纻丝腰带，纤腰一把，盈盈可握。柳眉弯弯下一双丹凤眼含着恭谨的笑意，微垂的睫毛似翘非翘。
袭人丹唇微启，轻声对蒋玉涵道了个万福。玉涵从神思中惊醒急忙还礼，两人对视一眼，玉涵看到袭人腋下带着一条大红汗巾，正是自己之前赠予宝玉的那一条。袭人也恰恰看到玉涵身上带着一条翠绿色汗巾，正是宝玉之前从自己身上扯去的那条。两人一见，心里都微微一震，又急忙低下头去。
宝玉让袭人退下，便和玉涵诉说近日苦闷之事。琪官一边附和安慰宝玉，一边也说起在忠顺王府里的那些阴暗日子。两人饮完茶，见外面天色明媚、风和日丽，便又信步来到大观园中，找了一处亭子，坐于其中，打开了琴来弹奏。两人素来工于丝竹，常以伯牙子期自誉，于是幽静的园子里无端又平添了一脉凄清的琴声和袅袅的吟唱。一曲终了，宝玉心中畅快，便解下腰间一个玉色香囊赠予玉涵，玉涵也把自己腰间一个精致小葫芦赠予宝玉。
两人边聊边弹，不知不觉到了晚饭时间，宝玉意兴未尽，硬是留玉涵一起用了晚膳，又拿出家中所藏的陈年好酒款待玉涵。俗话说酒入愁肠容易醉，两人喝着喝着，宝玉便有些醉了，一听蒋玉涵讲忠顺王爷的那些龌龊之事，心中愤恨，不禁又想到元妃被害之事，怒道：“早晚有一天要收拾了这老贼，为我元春姐姐报仇！”
玉涵听得真切，心中疑问，却又不敢询问。宝玉此时尚未全醉，一见自己说漏了嘴，心中后悔，便也假装喝醉闭口不言了，只趴在案上睡去。
玉涵见宝玉已沉沉睡去，只得起身招呼一旁的丫鬟小厮们扶宝玉回房休息，一边向宝玉告辞。那宝玉睡得糊里糊涂，也不答话。袭人在一旁看见，只好代宝玉送玉涵出门。玉涵走至门口即将离开时，忽然望着袭人说：“不知姑娘芳讳几何？”
袭人羞怯道：“我本姓花，原名珍珠，宝二爷给我取了一个别名，唤做‘袭人’。”
玉涵轻轻念道：“‘袭人’, 好名字！花气袭人知骤暖… 姑娘真是人如其名啊！”
袭人脸一红，羞怯地低头道：“让公子见笑了！”
玉涵又再次看了看袭人，目光中别有深意，后再次拱手告辞离开了贾府。
袭人远远望着玉涵离去的身影，心中泛起一阵涟漪。自从上次求宝玉将自己纳为妾室，宝玉一直不曾兑现承诺。宝玉中举之后，袭人本想着总该有所转机，没想到那贾政顽固不化，竟一口咬死非要宝玉中了进士才能娶妾。现在宝钗也对自己貌合神离，处处提防着自己，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袭人心中暗自懊恼，怨恨宝玉的懦弱无能，也悲戚自己身世可怜。今日一见那眉清目秀的蒋玉涵，反而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情谊。这人是名伶，在京城颇有些结交，日后若是显贵也未可知。因此，忍不住在门口伫立良久，直到他的身影已看不见了，才转身回府。
玉涵离开贾府之后径直回家。刚刚到家，就见一人正站在门口，定睛一瞧，正是忠顺王府的一个小厮。那小厮一见玉涵，便问：“你到哪里去了？王爷四处找你找不到，正在府中发脾气呢！快快跟我回去！”说着不由分说，拉着玉涵便往忠顺王府大步而去。玉涵跟着那小厮来到王府，走进正堂中，抬头一看，只见水蛭正坐在殿堂正中的太师椅上，怒气冲冲地瞪着自己。
水蛭一见玉涵，立即拍案指着他骂道：“吃里爬外的东西，跪下！说！你今日一整天去哪里了？是不是又去见那贾宝玉了？”
玉涵吓得连忙跪倒，哆哆嗦嗦地答道：“王爷息怒！我今日随戏班里的哥哥们去李员外家唱戏去了，一直唱了一整天才得闲。刚回到家中，这不，连口水都没喝就来了...” 玉涵知道忠顺王府与贾府不和，不敢说真话，只好临时编了一个谎话。
“胡说！”忠顺王爷大吼道：“我已派人到戏班里问过了，今天戏班没有事，你压根儿就是一派胡言！你给我从实招来，不然我打断你的腿，让你永远唱不了戏！”说着，水蛭命几个奴仆拿了两根笞杖，虎视眈眈地站在两旁。
玉涵头上直冒冷汗，但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好啊，不说是吧？来人，给我搜他身上，看看有没有多出来什么或少了什么东西！”
说着，上来两个小厮，把玉涵身上一顿乱搜，登时从他袖中搜出了一个玉色香囊，交给了水蛭。水蛭一看，啐了一口丢在地上用脚嘬了几下，“还不承认？这东西肯定是那贾宝玉送你的，是不是？我送你的玉葫芦到哪里去了？你是不是也给了他了？”
玉涵此时已吓得面如土色，浑身不住地颤抖，急忙给水蛭叩头道：“王爷饶命！小的今天想去店里吃酒，偶然在街上碰到他，被他堵住走不脱，死拉硬拽地硬拉往贾府，小的实在是没辙，以后再也不敢了!”一边说着一边磕头。
“哼！今天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是不知道我马王爷三只眼，来人！把他给我拖下去，重打五十大板！” 话音刚落，一边的奴仆们便七手八脚把玉涵拖了出去，一顿乱棍打了起来。
玉涵本是一个唱戏的，身子骨娇弱，几棍下去，便撑不住了，裤子上已浸出了血迹，玉涵心想：‘天哪！这样下去非打死我不可！不管怎样一定要想个办法先保住性命！’ 灵机一动，急忙大叫道：“王爷饶命！小的今天在贾府听到一个消息对王爷不利，不敢欺瞒，要立即回禀王爷！”
水蛭一听，急忙让奴仆们住了手，又把玉涵拖到了堂前。玉涵趴在地上，喘着粗气说：“王爷！小的今天在贾府与那贾宝玉吃酒的时候，那宝玉吃醉了，说…说他要杀了王爷给他的元妃姐姐报仇。”
“什么！“ 水蛭瞪着一双三角眼，站起身来盯着玉涵，“他真的这么说的？”
“千真万确！小人听得真真切切的...”
水蛭听到，又坐回椅子上，半晌没作声。对玉涵说：“他还说了什么？”
“回禀王爷，他说了这么一句之后就倒在桌上睡了，我再问他，他也不吭声了。”
“嗯… 念你报告这事给我有功，今天我就先饶了你。”水蛭说道，又对下面人说：“把他抬下去！好好治伤！”
“是！”奴仆们应了，立刻把玉涵抬了下去。玉涵伏在担架上，默默流泪。想起自己刚才说的话，心中觉得一万个对不起宝玉，可为了保命，也没有办法。
忠顺王爷心里琢磨着宝玉的话，冷哼一声道：“好个王八羔子贾宝玉，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胆敢在我太岁头上动土，我要让你家破人亡！”
且说贾雨村自从与黄崇交谈之后，便打定主意要攀附忠顺王府，以谋求更高官职。他大着胆子给忠顺王府递交了自己求见的名帖，却一直石沉大海、杳无音讯。惴惴不安地等了大概两三周，终于收到了同意的回执。这一日，他带着一批价值连城的玉器和五百两黄金来到忠顺王府。
贾雨村一进门，立刻被那富丽堂皇的高大建筑镇住了。只见这王府中朱门深院、雕梁画栋、层楼叠榭、气势磅礴，其富丽堂皇远超贾府，并透出一种皇家的威严气度。
雨村被带到王府议事堂前，远远看到一个满脸干姜褶子的人正襟危坐在堂中的太师椅上，双目冷冷直视着自己。雨村知道是水蛭，急忙趋步上前，躬身跪拜，口称：“微臣贾雨村叩见王爷千岁千千岁！”
水蛭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斜倚在太师椅上，用嘴抿着茶，看也不看贾雨村。
雨村见状，不知该起还是不该起，只得低头在地上跪着。又高声道：“微臣贾雨村叩见王爷千岁千千岁！”
过了一会儿，只听上面一声咳嗽，接着一个低沉嘶哑的声音传来 “起来吧！”
雨村急忙战战兢兢地起身，又赶紧把玉器和装着黄金的箱子让人毕恭毕敬地抬上来。说：“微臣不才，略备了一些薄礼，不成敬意，请王爷笑纳！”说着打开箱子，仍低头站着。
忠顺王爷眼睛微微瞟了一下玉器和箱子中的黄金，点了点头。说：“难得你还有此心意。坐吧！”
“谢王爷！”
一旁的仆人给贾雨村搬了一个椅子，雨村恭谨地坐了半个屁股上去。
水蛭：“我记得..你是贾政的人啊，跑到我这里来干什么？”
“哎呀！王爷千岁不要误会，我哪里是贾政的人，只不过是当初在刚来京师的时候受人之托，到他府上去递交了一些书信而已。此后并无深交！”
“哦？真的？那你这个应天府知府是怎么来的？哈哈哈！”忠顺王爷捋着胡子大笑起来。
雨村臊得一脸通红，只得讪然尬笑几声，结结巴巴不知要开口说什么。
“算了，念你实心实意来投靠我，我也明人不说暗话。”忠顺王爷坐直了身子，看着贾雨村道：“只要你替我搜罗出贾府诸人的罪状，我好在皇上跟前参他一状，我便收了你在我门下，以后你高官厚禄自然不在话下。不过... 你若是弄不出来什么，趁早把这些东西抬走，给我滚出王府，我以后也不想再见到你！”
雨村听了脊背冒汗，双手不由自主有些发抖。忠顺王爷一见他这个样子，冷哼一声，把桌上的茶杯一端，准备端茶送客。雨村见了，心里一急，腿也就软了，连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拜道：“请王爷放心！微臣一定尽心竭力，不辱使命！”
忠顺王爷转身睨了他一眼，‘嗯’了一声，“你先去吧，回去想好有哪些事情可以向老夫汇报。不急.... 老夫限你十天之内。” 说着，阴骘的目光冷冷地调转了方向，昂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