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房们哗啦啦翻开书页,一个比一个积极,生怕鞭子落在自己身上。
顾存山敛眸收神,平复心绪埋头于案首间。
炉上插着的香燃尽六柱,其间王虎子早已坐不住,安排人高马大的汉子看管着账房们,脱身而去。
那些汉子一开始盯得紧,直叫人出了一身冷汗。后来估计也是觉得枯燥,和他弟兄们玩起了摇骰子,只时不时扫一眼过来,心想的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几个人酿不出什么祸患。
顾存山放慢手上的动作,和其他人保持一致,同时隐蔽地观察看守,心下分明。
就他们粗鲁蛮横的作风和好赌的性子,应是赌场的人,那可不好惹,非到必要,还是少招惹为妙。
午间食是到院中去吃的,杂粮饭配炒白菜,油水少还焦黑了,直给几个账房憋得一脸菜色,只能恨恨大口闷起杂粮饭,至于那菜吧,狗都不吃!
看守却和他们不一样,吃肉喝酒,好不快活。
顾存山打着去茅房的借口,其他人也纷纷赞同,毕竟都憋了一上午了,好不容易出来放放风,肯定要解决一下人生大事。
王虎子留下人只是为了防止账房们跑了或把消息泄露出去,他还用得着这些人,自然没变态到控制他们到寸步难行的地步。
看守正喝酒喝到兴头上,半点都不想搭理他们,只摆摆手,叫他们自行方便去。
因为整处庭院只有正门一处出入口,其他皆是高耸围墙,谅他插翅难飞。
顾存山观察过看守,自然知道茅房在哪里,不过,放水是借口,他领着头,故意走得七拐八绕,把院子整间布局摸索清楚。身后账房实在尿急,频频催促,顾存山腆着脸不好意思笑笑。
最后在院子东南角找到了茅房,实在隐蔽。
听着一道道迫不及待的水声,顾存山在心里偷偷道对不住,感谢兄台们为打倒王虎子的事业添砖献瓦。
一遭虚实探下来,顾存山并没看到灶房,也就是说,吃食都是从外运进来的。
想想也合理,纸张书籍,最忌明火,账册可是王虎子的命根子,再小心妥当也不为过。
可对顾存山来说,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与外界有接触,消息自然就有办法传出去。
如此第一天还算是平静渡过,夜里看守把房门一锁,就离了人,不再去管他们。
顾存山活泛活泛酸痛的手腕及肩胛,眉眼间带上疲惫,一天不停拿笔赶账,还要暗戳戳在要紧的账面上做些手脚,心神损耗巨大,是个人都受不住。
不过一想到是为了乔安,为了小家,又似打了鸡血,分外动力十足。
其余四人边打地铺边往外倒苦水:“当初我还以为是什么美差,早知道要跟牛一样被类似,打死我都不来。”
“可不是嘛,我都恨不得扇当时的自己两巴掌,来什么来?是外面的饭食不好吃?是家里的床不好睡?还上赶着吃苦,唉!”
叹息声此起彼伏的响起,顾存山默默缩回被窝,闭上了眼睛。
牢骚发完,众人也就歇了声响,油灯一吹,倒在黑暗里熟睡过去。
半夜,顾存山睁开眼,眸子清亮透彻,不见半分睡意。他小心避开周围人得胳膊腿,起身探查了一番。
屋里的窗全部封死,门锁一推就晃当着“铛铛”声响,动静稍微大些,怕是要引来那些看守。
顾存山敛眸,细长睫毛投掷下小片阴影,他微抿薄唇,转身回了被窝。
次日凌晨,天还黑着,看守就一脚踹开了屋门,聒噪的囔囔“该起了!该起了!”。
众人睡得迷迷糊糊,抱着被子慌乱坐起,一踩我一脚,我绊你一腿,啊啊叫着,场面一时热闹极了。
忙里忙慌收拾好了,被人赶小鸡似的赶回圈里,在甩鞭声中拿起笔勤勤恳恳算起账来。
可能是早上未食的原因,这会大家效率都不高,当然,也有心中对王虎子不满,不敢发泄只能通过躲懒暗暗对抗的缘故。
顾存山写写划划,垂眸却是想说不定这些人也可以派上用场。
王虎子来的比昨日还晚些,接近晌午吃饭的点,一看待处理的账面还十几箱子,又急又怒,一脚踹翻了顾存山旁边那人的桌子,砚台磕磕碰碰砸在地上,溅出一片墨水。
那人连滚带爬躲到边角,满脸惊恐地看着王虎子,怕是被吓破了胆。
“一群吃白饭的废物,蠢货!搁这儿给我装王八,一群龟孙!今日中午的饭食免了,不饿饿你们,还以为我好脾气好糊弄呢!”
王虎子愤愤来回踱步,觉得这样犹不解气,干脆甩鞭子抽了一人一下。
顾存山闷哼一声,感觉皮开肉绽火辣辣的疼。
其他人哪有他这个定力,大呼小叫哀嚎个不停。王虎子烦不甚烦,“啪啪啪”,又是狠狠甩鞭破开空气砸在地板,嚎叫声猛然一停,众人不敢出声,只是斯哈斯哈抽着冷气。
手抖着重新拿起笔,心里愤恨滔天,巴不得王虎子这样的烂人祖宗十八代死绝才好!
王虎子发泄过后,脑子清醒过来,到底没真把这些账房怎么样,轰隆隆来轰隆隆走,院子恢复平静。
本来就是午饭的点,看守都叫送饭的把饭食挑进院了,这会儿不叫人吃饭,索性就摆在了院里,当晚饭又不会馊。
所有人不说话,只是默默加快了手上处理速度。肚子咕咕叫嚣,实在是专心不得,账房们咬牙忍着,眼里却闪着泪光,都遭的是什么孽啊!
顾存山停笔,兀然站了起来,一下子吸引了全部人的目光。
看守退了闲散的姿势,站直腰背警惕起来,朝着他就是粗声粗气道:“干什么?给我坐回去。”
顾存山一拱手,语气和缓带着恳求:“爷,这算账费脑费力,我们都饿得不行,实在是算不动,您行行好,让我们歇会吃上点饭,再来算才能干得快。”
看守有些迟疑,说到底把这些账房困在这就是为了算账,账要是算不出来,不仅他们倒霉,还要连带着自己。再说王老爷只叫不给他们吃午食,现在都过了点了,也没什么。
这么想着他递了个眼神给旁边的弟兄,对方朝他点头,也是赞同。
“行了,歇一刻钟,院里头有凉了的饭食,若是吃饱喝足还慢得很,晚食就别想了。”
顾存山笑笑:“自然不会,小的们心里都分明着呢,谢谢这位爷。”
看守被他捧得高兴了,鼻孔朝天出气,摆摆手:“去吧去吧。”
账房们如饿狼扑食窜了出去,盛了饭就往嘴里塞,满是感激的看着顾存山。
顾存山摸摸头装出了个谦良样:“诸位不用谢我,大家难受,我自是知道其中苦楚,还好看守好说话,不然……”
“哼,一群狐假虎威的伥鬼!没了顾小兄弟,谁敢站出来?你年岁不大,倒是担事的很!”
“就是就是,今日还是多亏了顾小子了,不然我这一身老骨头,真饿上两顿怕是要不行喽。”
几人围着顾存山七嘴八舌拉踩起来,不过声音不大,也是胆小怕事的很。
顾存山见氛围烘托的差不多了,突然叹了口气:“可是还有那么多账本没处理,有了这一顿,下一顿却还没着落,就算我有算账妙法,可只凭我一人,又能起多大用呢?”
“等等,顾小子,你说的算账妙法,莫不是先前在满芳斋选人那天展示的那样?”
“正是。”
“真的?”账房激动起来,“你乐意教给我们不?一人力量有限,但大家一起,肯定能早早算完账归家去。”
顾存山有些犹豫:“这倒是没什么,只是……”
他又叹了两口气,勾得人忍不住相问:“只是什么?”
“只是诸位想想,若我们真算完账,王虎子能放了我们吗?”顾存山墨色的眼里闪过担忧,“这些账面上面究竟是什么,大家看得清楚,桩桩件件,放到外面,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那是要升堂的。”
此话一出,众人陷入沉默之中。
顾存山趁热打铁:“虽然形势这样,但也不是没有办法。”
“顾兄弟还藏藏掖掖作甚,大家现在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有什么说不得的?”
“如此,我便胆大一回。”顾存山望了望四周,示意他们聚拢过来,“咱们从满芳斋过来那日,众目睽睽的,稍微打听就知道是王虎子把我们带了去。”
“这两日他催账面催的急,也是因为钦差大人要来,在此之前,他肯定动不了咱们,甚至还要把我们平平安安送回去,为的就是撇清干系,不叫人向钦差大人状告。但只要钦差一走,咱们怕是立马遭殃。唯有我们手里握有罪证,才叫他轻易动不得我们。”
众人听了呐呐,王虎子在他们心中强横的形象盘踞已久,对他的畏惧是深邃入骨的,现下叫他们去反抗,必然是纠结的很。
顾存山很是体贴道:“我知道此事干系重大,诸位好好想想,晚食的时候再告予我也行。只是我必须提醒诸位一句,王虎子贪财贪权,我们晓得他的命穴,必然只有死路一条,是等死还是奋力一搏,诸位可要好好想想。”
说着拱手离场,独留账房们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