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样的故事片段，也不过是一场旧梦之中的虚影碎片，而这个故事里的人、事都已经再也无从考证。这座城市之中的久远余音，都已经模糊到再也看不真切。
话说秦萧云醒过来之后，在迷惘之中过了一小会，便马上去了宫中。章颐帝早已发出口谕，一旦秦萧云休息好，就马上召他入宫。但他没有想到，秦萧云居然这么快就赶到了。
他两眼血红，意识似乎也有些模糊，说话的时候显得语无伦次，连基本的礼节都忘记了。一旁的侍卫都看不下去，三番五次想要张口，但都被皇帝制止了。
章颐帝没说话，只是长久地注视着他。
后来的记忆，都无比混乱，就好像一个精神失常的人留下的错乱记忆。只有几个片段是清晰的：黑烟缭绕，而章颐坐在其中，面无血色，又似乎是被什么抽干了一身生气，一个年轻人俯首，似乎是在对他说着什么，又像是梦醒前的呓语；一座城市的一切在一瞬间停滞下来，就连天际的飞鸟都从此停驻，只有一人站在高楼之上，看着远方的某条山道，传来不知何物的情感。
而在另一个视角，一个带着斗笠，披着斗篷的人在某座无名山间行走，在某一刻忽然抬起头，却又无比笃定地看向某个方向。
再往后的记忆也便是无尽的碎片，再也没人看得清，只剩下在一座空荡荡的大殿中，一人来回踱步，最后苦笑一声，将一杯茶泼落，却化作缕缕黑烟。
江景喘了口气，这才开口：“这秦萧云也不像是这样断情绝义之人，又怎会害章颐帝？而且章颐他……”他还想再说下去，但是看到林竹易，又忽然噤了声。
林竹易表情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又似乎是情绪过于复杂，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呈现，连带着就连语气都带着一种清淡：“前人旧事，就连他本人的记忆都已经不再清晰，那……探寻又能如何呢。去便去罢。”
江景思考一下，又不禁动问：“那陛下……林……”他忽然发现自己的称呼似乎也有些尴尬，只能跳过这个问题，直接进入正题：“此番唤我是为何？”
他当然知道林竹易不是那种叫他过来只是为了讲个故事的人，大抵是有什么要事不方便说，只能用这种方法委婉地告诉他。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林竹易只是笑了笑，随后撑起伞，在没有一滴雨的古城里显得仙气飘飘：“倒也没有什么要事，只是告诉你一些陈年旧事罢了。”
还没等江景反应过来，林竹易便再次开了口：“这座城市本是这个国家的千年古都，尽管我们现在没能搞明白，或许将来也永远不会搞明白这是为了什么，但至少，我希望江少爷听过这些陈年旧事，或者不如说是经历了一遍，见证了这座城市曾经的繁华，或是他的落寞，能有些感受罢了。”
江景站在原地，似乎在思考者什么，久久没有说话，最后才几不可闻地答了一句：“明白。”但他其实并不明白，因为这个故事并不长，却承担了一个人太多年的悲欢离合和岁月纠缠，这对于他来说或许很难理解，又或许要等上数十年才能慢慢懂得这些事情。但他知道这个故事的开头，结尾和碎片化的经过已经有了，剩下的要靠他自己去填充，去寻找；他也懂得，离虞曾经代表着这里曾经的繁华，而他要做的，是将这一切延续下去。
看到他大抵知道了什么，但是又陷入了思考，林竹易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往旧宫里走去。
他走进大殿，随后在其中踱步，江景跟在他身后进来，看着桌子上或是地面上随处可见的凌乱文件，既不知道这些文件为什么会如此散落在这里，也不知道林竹易现在是要干什么，于是也只好跟着他走了几步，但还是驻足在一张桌子前，一边无意地翻找着桌子上的文件，一边还在思考刚刚发生的事。明明那是一个人许多年的记忆，持续了数十年，甚至上百年，但是最后留下来的只剩下了那几年的清晰记忆，所以说，那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说得清。
他不禁会想到很多很多年以前，当林竹易也是这样的时候，或许也会像这样，记忆的体量太过庞大，但是记忆中的人却早已不在身边，这是一种……很孤独的感觉吧。一座空荡的城池，或是一座小楼，那或许是一切记忆的结束。他又抬头看了一眼天边静滞的飞鸟，他忽然似乎懂了什么东西，就像是很多很多年前，在他模糊的印象里，他曾经上过一座仙山，仙人温和谦雅，但又如同天边的飞雪，有一种避世之感。但这是一个普通人，他没有修仙法，也没有成为帝王，他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但他经历的却又太多。
这些东西其实他也只不过是将所有的感觉复述出来，其实也并不能理解这是为了什么，也概括不出来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他只是站在原地，莫名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林竹易停了下来，他忽然想说，其实这个故事是有结尾的。不知道从哪里，又或是在宫中无意间知道天道法则的事情，但他又完全不知其危害性，他以为那不过是纯粹的强大能量。那人将原本镇在大殿之底的天道碎片放出，借以提升自己的修为，去为嬿儿报仇，他又想到如今北方战事不宁，如果自己真的能吸收这碎片，达到那种修为，那一定也能为远方的战场做出一些贡献，于是便干脆将三片碎片尽数放出。但当一切发生，天道法则泄露，眼看成灾的时候，他也做不了什么。说到底秦萧云只是个普通人，甚至连仙法都没修过，太幼稚，但又太成熟，他总想自己一个人结束一切，想着要一个人改变着世道，但到最后也没能做到。在一切发生的时候，章颐走到他面前，扶住他的肩膀，随后叹了口气。
秦萧云想要跪下来认罪，但却被扶住。章颐告诉他如今已经无法挽回，连自己也只剩下一个方法可以尝试保下其余人。
“其余人？陛下您是说……”秦萧云一顿。
“对，你没听错，我和你注定要留在这座城里，但我不论是否成功，大概率都……总之，如果你还有什么人要去告别，就现在去吧，三个时辰以后，如果再不行动恐怕就来不及了。”
秦萧云最后还是没能来得及跟家人，以及他一直心心念念的人说声再见，他想让章颐先走，但是章颐帝却说如果没有两个人，这一切都没法完成。他接纳章颐的一半修为，随后将这些功力一并，用尽全力将全城的百姓送到了另一座城中，在他们的记忆中抹除掉关于这座城市的生活记忆，随后在平地之上远程建立起一座新的城市，将他们迁移过去。
这是一个宏大的工程，恐怕也不是一个人的修为能够完成，想必前代留下来和他一生的修为，可能全在今朝用尽。他犹豫了很久，但是最后在这座城市的城门楼上刻下了两个字：宪霄。他让人们的脑海中得到一个“迁都”的假象，将一切迁移到了辰玟府，随后也将那里取了个新名字，这倒没有花什么功夫，只不过是在所有人的脑海之中增加了一幕见到自己的记忆，见到自己宣布这座小城从此就是国家的首都了，名叫湘落。
其实他到最后也不知道父亲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被取在这里，他取名的时候分出一缕神识去看了一眼父母的状况，父亲身体已经很不好，大概是去年春天之后就落下了病根，加上以前又是个无忧无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公子哥，很快便病倒了，母亲还在照顾他，絮絮叨叨地说一些曾经少年时的往事。这些故事他们说了又说，却怎么也说不厌。他不知道父亲和母亲最后怎么样了，但他希望，他们会像之前的每一年一样，能一起去一片桃花林下，能好好的活下去。
虽然是这么说，但到底这不过是一场梦，他也听不到故事的结尾。
叹却春风吹酒醒，寤见烟柳绯梦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