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薛祁寒手指微动。
耳边不停有人在叫他。
还有……
“他身上的肉还真长出了！”
“是啊是啊，肉看起来好好吃，嘻嘻嘻嘻……”
“嘁嘁嘁，又有肉吃了。”
……
薛祁寒无力地抬起眼皮，看到了围在自己周围的，不计其数的鬼。
厉鬼、凶鬼、恶鬼……
无数鬼影重重叠叠，望不到尽头，黑压压的一片。
它们都在看他，从任何可能的缝隙中看他，尖锐的牙齿摩擦着，发出阴嘁的咔咔声，口水顺着嘴角向下流，滴到脚边的血水里。
……血水！
薛祁寒向身下一看，才发觉自己大半个身子都泡在血水里。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地方。
薛祁寒瞳孔骤缩。
这里是……这里是天山血池！
不等薛祁寒细想，群鬼一哄而上，它们大张着嘴，青白的牙齿显露在外，争先恐后地朝他扑来。
撕扯他的皮肉，啃食他的脊骨。
和小时候一样。
“滚！滚开！！滚开啊！！！”
薛祁寒扯着嗓子大喊，扑腾着血水向外爬，但四肢已经被它们抓在了手里。
“啊啊啊啊啊！”
刹那间，手脚被生生掰断，血肉横飞，鲜血溅在薛祁寒脸上，将他双目也染得赤红。
没什么感觉，只是疼，只是疼而已。
薛祁寒要疼死了。
可他还在挣扎。
他要出去。
他要离开血池。
只要离开血池，去哪里都好。
薛祁寒咬紧牙关，拖着残缺的身体，在群鬼的啃噬下向前蠕动。
一寸，一寸，再一寸。
血水起起伏伏，漫进薛祁寒嘴里，夹杂着他自己的血肉。
腥臭无比。
“阿寒！阿寒……”
血池上，不停地有人在呼唤他，声音焦急，薛祁寒分辨不出那是谁的声音。
他好累，他是真的没力气了。
这么累，死了算了。
反正也没多少日子可以活。
薛祁寒合上沉重的眼皮，终于停下。
可那人还在喊他，声音越发的清晰，仿佛就在他耳边。
薛祁寒皱了皱眉，想捂住耳朵，奈何没有手，只能被迫听着，但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这个声音……怎么那么耳熟，好像苏，苏……
苏桦琰！
薛祁寒猛地清醒过来，一下睁开了眼。
苏桦琰的脸近在咫尺，墨色的眸子紧张地瞧着他，见他醒了，眼尾那抹红愈发刺目。
他紧了紧拥住他的手臂，低声道：“阿寒，别丢下我。”
薛祁寒愣住了。
苏桦琰怎么会有这种表情？
‘别丢下我’又是哪出？
没等他搞清楚状况，长剑破空的声音远远传来。
薛祁寒抬眸，眼看那抹银光飞至身前。
是忘初。
看到它，薛祁寒才惊觉到不对劲，扭头四顾——
没有厉鬼，没有铜镜，也没有遍布蛛丝灰尘的房间。
他们身边，只有满地的尸体。血溅在荒草上，颜色早已暗红。
不远处，还有刀剑碰撞、短兵相接的声音，不断有人倒下，其中很多都是身穿红衣的修士。
那些红衣……是枫眠道的人。
……等等，刚刚……
薛祁寒似乎想到什么，视线一转，看到了苏桦琰身上的红色校服。
他自己也是，而且他身上的红衣颜色更暗，就像是……
下一刻，薛祁寒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不料手却颤得厉害。
他往身上一摸。
一手的血。
薛祁寒愣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
幻境吗？
山下火光冲天，山风呼呼地吹，卷着火星拍在他身上。
薛祁寒看向一侧的悬崖，心中越发疑惑，不料下一刻却开口道：“苏桦琰，快走。”
声音有些颤，又有些哑。
但确实是他的声音。
薛祁寒挣扎着还想再说什么，不料嘴却张不开。
他这才发觉，醒来后，这具身体的一切行为，好像都不受自己控制。
他像是附在一个人身上，看他所看，却不能有任何举动。
他只是一个旁观者。
而且旁观的还是他自己。
薛祁寒抿了抿嘴，心中逐渐明朗。
幻境不会限制人的行动，若这里是幻境，这具身体一定能由他主导，就像方才在血池那般。
所以，这里绝不是幻境，更像是……
回忆。
……或许是梦境。
不远处，一大波人冲了上来。
薛祁寒极力想扭过头，不料这具身体却一动不动，紧紧盯着眼前的人。
他也只能看着苏桦琰。
苏桦琰也看着他，拔出了剑。
“别去。”
“薛祁寒”伸手拉住他的衣角，两滴泪毫无预兆地落下。
体内的薛祁寒扶额：喂喂喂，这就哭了，他堂堂七尺男儿什么时候哭过，再说，苏桦琰可是仙君，这点人让他打，还不够他舒展筋骨的……
他还没说完，“薛祁寒”的眼泪便线似的溢了出来。
体内的薛祁寒：……
这一定不是回忆。
若是回忆，那真的太荒唐了。
到底是哪个破烂玩意做的梦，把他当枫眠道弟子就算了，还把他肖想成这副脆弱不堪的模样……
薛祁寒正腹诽，眼前画面突然断断续续起来。
几张或绝望，或不甘的面孔迅速闪过，最后定格在一把剑上。
剑是银色剑鞘，玉质剑柄，一只手搭在剑上，沉声道：“你要叫它‘忘初’？”
半晌，没有回应。
那只手将剑拿起，握住剑柄，唰得一下拔出道：“当真要将这剑毁了？里面可是有……”
话说一半，那人似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要叫忘初。”
说罢，他叹了一声，继续道：“这把剑是他送的，留下，好歹也有个念想。”
又是沉默。
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
屋里的人像是死了一样。
薛祁寒听得云里雾里，也不清楚屋里有几个人。他只能看到那把剑，以及，握住剑的那只手。
原因无他。
只因为他灵识附身的这人，只盯着剑在看，视线一动也不动。
这人木头一般，不出声，也不动弹。
忽然，“嗒”的一声，拿剑的那人将剑推回剑鞘，无奈道：
“既然你已决定将以往的一切全部抹去，我无话可说，只想提醒你……”
“他一定会来找你。”
话音落下，眼前一黑，四周彻底暗了下去。
薛祁寒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他试着叫了几声，没人回应，只能自己在黑暗中摸索。
徘徊了不知多久，眼前终于出现了一点点光亮。
薛祁寒心中一喜，向那处光亮跑去。
渐渐的，眼底逐渐清明。
下一刻，他猛地眨了眨眼。
灵识回归身体，四肢百骸顿时漫上了一层不适。
薛祁寒顿感头晕目眩，腿一软，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倾。
身前的人不闪不避，就这么干巴巴地站着，等着他跌过来。
看到一切的薛祁寒：……
他可不是看到坑就往里跳的人。
薛祁寒连忙打了个响指，霎那间，两只鬼影一左一右，从旁窜出。
它们来时气势十足，半路却瘪了，不仅没推开苏桦琰，也没拉住薛祁寒，反倒还绊了他一脚。
这俩怂货压根不敢靠近苏桦琰。
这一绊，薛祁寒更加来不及反应。他踉跄两步后，重重地砸在了苏桦琰身上。
脸更是怼到他胸口上。
一瞬间，薛祁寒的想法只有：
真硬。
没待感受到更多，苏桦琰微微侧身，揽着他转了一圈，将冲击力全部卸了出去。
片刻，薛祁寒倚着梳妆台站好，一脚将跟到身边的两只鬼影踢飞了出去：“没用的东西！”
面前某人嘴角勾起，轻声笑了笑。
薛祁寒唰地一下转头：“笑什么笑？！”
没等苏桦琰开口，他冷哼一声道：“是了，你是该笑，看我出糗，仙君是不是觉得非常有意思？”
语气里七分讥讽，剩下三分，还是讥讽。
片刻，苏桦琰缓声道：“还好。”
薛祁寒正要发作，不料苏桦琰又道：“我只想让你抱抱我。”
……
几乎是一瞬间，薛祁寒的脸蹭地一下，红了个彻底。
他立刻把头低了下去。
心里的火气被人兜头浇灭，而且那人用的还是热水。
将他整个人蒸得发烫。
但他决不能在这上面败给苏桦琰。
于是下一刻，薛祁寒又强撑着抬头道：“你管这叫抱？”
苏桦琰挑眉：“阿寒既然有自己的见解，不如示范一下”，说着，张开了双臂。
薛祁寒眼皮狂跳，一把捞起手边的画，扔在他脸上：“你这叫趁人之危！”
苏桦琰轻笑，并不反驳，他抬手抓住画卷，就要低头去看。
“等等！”
薛祁寒这才想起自己扔了个什么东西，连忙制止他道：“若是看了，灵识会被吸进去。”
可是苏桦琰的视线已经落到了那幅水墨山水上。
片刻，他抬起头：“朱砂已落，无事。”
看他神色，确实没事。
不过……
“朱砂？”
薛祁寒皱眉，斜眼去看画：“你的意思是，方才作祟的，是那一点朱砂？”
“不错。”
苏桦琰伸手，指尖抹掉那抹红，屈指一弹，红色粉末四散。
没了红色点染，整幅画立马显得和谐了不少。
薛祁寒走到画前，端详片刻，黑白的色调里，确实无需用红色点缀的事物。
那抹朱砂，也确实多余。
“方才，阿寒在幻境里是不是看到了我？”
身旁之人冷不丁地开口，薛祁寒视线一转，只看到他略显凌厉的侧脸。
见薛祁寒不说话，苏桦琰转过脸，面色温和道：“我听到你叫我名字……”
“没有”，薛祁寒打断他道，“我叫的是忘初。”
说到忘初，薛祁寒顿了顿，朝屋内一扫，除了角落里蜷缩起来的厉鬼，哪里还有忘初的影子。
薛祁寒：“忘初呢？”
苏桦琰：跑了。
薛祁寒：跑？为何？
苏桦琰垂眸，看向薛祁寒的手臂，淡淡道：“它伤了你，怕你醒后找它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