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半分钟,我的大脑是完全空白的。
直到半分钟以后,我才提起笔。一滴墨水不小心先甩到纸上,仿佛一滴水没入了大海,立刻没了踪影。我在它消失的地方凝望了片刻。
【你是谁?】
我写道。
但是一切都如同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
一场秋雨一场寒,但要我说,英国今年的秋雨根本不是雨,而是一场压缩秋水。进入十月,伴随着接连几周不见天日的雨势,霍格沃兹的气温急转直下,不仅学院的球队每次回来都像一群冰冻泥人,感冒也如旋风席卷了在校的师生。
艾比也不幸中招了。
“就别惦记你那合唱团了,你又不是团里唯一的女高音。”我把提神剂塞到她手里,“再说了,不是有传言说邓布利多还预定了一支骷髅舞蹈团吗?说明今年万圣晚会的重点根本就不是你们。”
可怜巴巴地窝在宿舍的床头,艾比又丢出一团纸巾,有气无力地用那双水汪汪的病眼瞪回来,“你可真会安慰人……”
往药杯里望了一眼,她马上厌恶地拉开了距离。
“一定要喝吗?”她企图对我摆出柔弱可怜的星星眼,但我不留余地地点头。没有办法,她只能哼哼唧唧地把药灌了下去。
“我还没把你拉去医疗翼你就知足吧。”我靠着她的床柱,说,“那样你不仅要面对一个越忙越暴躁的庞弗雷夫人,还可能会撞上……你最不想在这种病怏怏时刻碰见的韦斯莱呢。”
艾比马上被这话呛了声,起效的蒸汽已经丝丝缕缕地从她的金发底下冒了出来,“韦斯莱?!咳……怎么回事?弗雷德也病了?!”
我翻了个白眼,“您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给她顺起了气。
“不是他,而是他们的小妹妹——金妮·韦斯莱——你应该已经听说过了,今年刚入学的格兰芬多。她似乎也生病了,整个人没精打采的,所以她的哥哥们这段时间总是频繁出现在医疗翼。”
既然我手里那本和汤姆·里德尔无关,那真品还在谁手上就一目了然了。
“可怜的女孩……”可怜的金妮,我在心里和艾比同时发出这声感叹。
和伏地魔打交道是一种要被恶心一辈子的回忆。而这种回忆对金妮来说还要持续大半年,不难想这会留下多大的童年阴影……所以说校长您别光忙着招聘黑魔法防御术教授啊!心理医生!霍格沃兹最缺的明明是心理医生啊!
“噢,不!”我被艾比的一惊一乍吓了一跳。
只见那声感叹后她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差点从床上蹦起来:“自从生病以后我都没有注意过时间,今天是几号了,晴?!不会已经22号了吧??”
“嘿,嘿,冷静一点!”我没懂这慌乱从何而来,但还是尽力安抚,“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要紧事,但今天才21号——”她终于放松了,“明天才是22号。怎么了吗?”
突然的情绪激动和提神剂的共同作用让她重新晕乎乎地倒回床上,她又擤了擤鼻涕,红彤彤的鼻头使表情显得更加内疚:“事实上,确实有一件要紧事……但我可能来不及准备了。”
“不是还有一天时间吗?”我皱着眉,帮她整了整靠垫,“只要不是杀人放火,你说说看,大不了我替你去。”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
“对啊,晴你肯定可以!”艾比一把握住了我的手。一种峰回路转的兴奋把她的整张脸都点亮了,几乎连病气也消去了七八分。
“……”我忽然有点瘆得慌,“你还没告诉我到底是什么要紧事。”
*
“桃金娘的生日?!”我瞪大了眼。
好吧,我确实没有想到是这事,“呃,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哭泣的桃金娘?”
艾比点了点头,“我一年级的时候……你也知道,”她垂下了眼,“没有人告诉过我要避开桃金娘经常在的那间盥洗室。于是我有一天不小心撞了进去,结果那天刚好是她生日。”
“即使是幽灵,那个场面也太可怜了!”她冲我忧心地皱起了眉,“她孤零零地坐在洗手台上哭,还有烦人的皮皮鬼!不停地往她脑袋上砸着水球玩!整个盥洗室看上去就好像遍地都是桃金娘的泪水……我觉得任何曾经到过那里的人,都没法再让她每年一个人去过那个日子……”
原来如此。我算是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又问:“不过桃金娘到现在还在为自己过生日?一般而言,幽灵们不是更重视忌辰吗?”
胖修士就经常在赫奇帕奇休息室张罗他的忌辰宴会,从来没提过生日这回事。
“一般而言,确实是的。”艾比说,“但桃金娘不愿提起她死去的那天,所以她宁愿继续庆祝她的生日。”
“所以你也每年都一个人陪她去过……”我慢慢地说,“你为什么从来没告诉过我这件事?”
“我……”艾比正想回答,却又忽然卡了壳。
“是哦,”她疑惑地歪起了头,“我为什么没有告诉过你呢?”而我在这时反应了过来。
哦,是了,因为我过去从来没有在“10月22日”留下过。
带着一点莫名的愧疚,我转移了话题:“咳,所以你要我怎么帮?应该不仅仅是把生日礼物带过去吧?”
“事实上,”艾比讪笑了两声,“桃金娘喜欢的生日仪式是这样的……”
*
于是22号的这天夜晚,我背着完整的一套刷厕所工具,前往了桃金娘的盥洗室。
刚接近盥洗室门口,一个水球就迎面砸了过来,伴随着翻跟斗的皮皮鬼在半空中刺耳的歌声:“哎呀!傻姑娘陪丑姑娘!今年不是漂亮的金发傻姑娘,来了个毫不起眼的黑发傻姑娘!~”
好吧,这时我就不得不感谢塞德里克了。要不是那些该死的晨练,我这时还真躲不过去——
我侧了个身,那个水球便在后墙上开了花。皮皮鬼见我又挥起魔杖击破了几个,越发恼怒,正要将“炮弹”齐发,我却把魔杖收了起来。
他怀疑地挑高了眉,暂时停止了攻击。而我笑盈盈道:“光和我一个人纠缠下去有什么意思呀,皮皮鬼?五楼有几个夜游的斯莱特林,费尔奇也正跟在后头。我觉得你这几个水球留给他们更有趣,你觉得呢?”
皮皮鬼愣了愣,随后爆发出一阵疯狂的笑声。
“噢!原来你不是赫奇帕奇的傻姑娘,你是个坏姑娘!狡猾奸诈的坏姑娘!——”说着他再次出其不意地甩了个水球,我再次心累地躲了过去。
他这时终于颇感无趣地撇了撇嘴。
“说真的,”我说,“我讨厌感冒,所以水球真的不行。不如你更新一下武器库,我在这边等你?”
皮皮鬼呲牙做了个鬼脸,很快便翻了个身,冲进天花板消失不见了。
少了皮皮鬼的走廊一下子变得幽静可怖起来,我沿着水迹走进去。只见桃金娘真的如艾比说得一样,背朝门口,对着洗手台的一面裂缝大镜子正哭得梨花带雨。
听见我的脚步声,她惊喜地转过身:“艾比!我就知道今年你也会!——”惊喜很快转为了惊吓,“你不是艾比!你是谁?!”
我还来不及回答,她又哇地一下哭得更大声了,风一般钻进了盥洗室的最深处,把沿路的木门拍得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
撕心裂肺的哭声回荡在空中,更显得阴森和凄凉:“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最终也会厌烦我的!是啊,谁会喜欢我呢?又矮又胖、带着厚眼镜、满脸粉刺的桃金娘①……是啊!走吧!你们都走吧!就让每个人都厌弃桃金娘吧!……没有人会记得桃金娘的生日,桃金娘以后又只能一个人孤独地过生日……”
“……”我一下有种连带两个熊孩子的疲惫感。
“艾比没有忘记你。”即使那个隔间的门并没有关上,我还是敲了敲,桃金娘的啜泣声果然停了停,“她生病了,所以由我来陪你过生日。如果你一直待在水管里,就看不见她送你的生日礼物咯?”
她从马桶中一跃而起。……万万没想到躲过了皮皮鬼的连发水球,我还是没有躲过这一阵庞大的水花攻击。沉默地抹了把脸,我还是在桃金娘期待的表情下,勾起了一个礼貌性的微笑。
我悄声念了道咒语,一股粉光便从魔杖尖端流泻而出。
魔咒的光芒只有细细的一道,却照亮了整个空间。在那一瞬间,所有破败、潮湿、灰暗的痕迹都消失不见。只有半空中飘荡的粉光,像是一条芭蕾舞鞋上跃动的丝带,在空中缠绕几圈,又忽地涣散,最后凝结成一串桃红色花环,稳稳地落在了桃金娘的头上。
桃金娘感受到了头顶的存在,但仍然不敢确认。直到她跑回镜前,发出了一声尖叫。
“桃金娘花?!第一次有人送我花!”她兴奋地连转了几个圈,双马尾也随着衣摆、像花瓣一样在空中飞舞开。
谁会相信哭泣的桃金娘也会露出这样少女一般活泼的情状呢?可是桃金娘本来就是少女,她作为一名少女死去,又将作为一名少女永远地活着。她有少女的多愁善感,也当有少女的活泼明媚。这似乎是一种显而易见的常理:当一个人总是微笑,人们便容易忘记她也会哭;而当一个人总是哭泣,人们便不会费心再去使她露出笑容。
即使那种笑容,需要的只是一个简单的花环,编织着最常见的桃金娘花朵。
对于那个花环仍没有因转圈而甩落,桃金娘更加惊奇。
“这是怎么办到的?”她回过头来问。
我笑了笑,说:“我想你既然能扬起水花,那只要减轻点重量,说不定也能戴上花环。”
“而碰巧我有一位非常熟悉花,也非常熟悉变形术的朋友。”
桃金娘感动地将我望着,眼中反而又涌上了泪水,“噢,我真是——”
“等等,”我立刻后退了一步,“感谢可以,拥抱就免了吧。”
桃金娘:“……”
她马上鼓起了脸,抹泪转身一气呵成:“我就知道,你也会嫌弃桃金娘是个又矮又胖、带着厚眼镜、满脸粉刺的……”
我:“没那么多,我只是单纯嫌弃你是个幽灵罢了。”你们幽灵抱起来有多难受自己不知道吗?
桃金娘:“……”
“而且,”我拉开背包,边带起手套边说,“你对自己的形容词就那么几个吗?”
桃金娘眯了眯眼,看起来一阵委屈的哭声已经蓄势待发,“这是什么意思?”
“你的头发很漂亮。”我指着那些披散在她肩上又长又直的发丝,说,“既然你那么经常对着镜子哭,连这点都没发现吗?”
她愣住了,而我轻笑两声。
“生日快乐,桃金娘。”
终于将一众刷厕所工具都装备齐全,我将整个阴暗的盥洗室扫视一圈,顿感前路渺茫。
“怎么样,”我问,“现在派对可以开始了吗?”
*
给桃金娘过完生日没几天,万圣节宴会就到来了,到处都被装饰得阴森而热闹。
是的,“阴森”和“热闹”居然不是一对反义词。
在霍格沃兹内,每走十步,就能遇见一只活蝙蝠。礼堂看起来就像是灰姑娘的停车库,因为到处都停放着堪比南瓜车的巨大南瓜灯笼。洛哈特当晚甚至穿了一身淡黄绣着金纹的长袍,配套的巫师帽上别着一个南瓜水晶头饰,大概走的是南瓜王子风。
虽然我对他这一套精心设计的黄袍只有一个想法:
幸好大清亡了。
宴会中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邓布利多预定骷髅舞蹈团给大家助兴的传言,真的只是传言。少了艾比依旧正常发挥的青蛙合唱团,让艾比既宽慰,又有些失落。我倒觉得没什么好失落的——
“说真的,”我朝她示意了一下台上,“你真的喜欢那种妆造吗?”
没错,没有骷髅舞蹈团助兴,于是青蛙合唱团摇身一变,成了骷髅合唱团。可能是一种另类的幻身咒,每个合唱队员看上去都只剩下了一身白骨,消瘦地披着一件随风飘扬的深色长袍。配合着礼堂顺势调暗的烛光、众人口中的低吟,和大青蛙偶尔凄厉的一道“呱”声……比起合唱,我更愿称之为,摄魂怪大型汇演。
艾比:“……”
艾比:“我后悔没为他们投出一张反对票。”
宴会结束,吃饱喝足的欢笑声随着人流涌出礼堂。说实话,要不是我那阵子都更沉浸于解开那本“克莱尔”的谜题,我会更快地反应过来,人群忽然的死寂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