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儿不多时跟黑娃从窑洞里出来,身后跟着一个身形干瘦,容貌周正,皮肤颇黑,穿着一件补丁秋衫的三十来岁中年妇女。
这个妇女就是喜儿的母亲——罗秀兰。
罗秀兰手里拿着一张抹布擦着手上的水,瞧见乔希瑶,倒是很热情的走到她面前说:“乔知青,不好意思,额两个娃子不懂事,说些背兴(丢人)话,今天是我大女娃子的过啐(生日),你的鱼额要了,你想换些啥?”
“原来今天是喜儿的生日啊。”乔希瑶把篮子里接近一斤半重的鱼尾,递给罗秀兰说:“我就想换些瓜果蔬菜,不用太多,够吃两顿就行。”
她说着,又把篮子里的两个苹果,塞到喜儿跟黑娃的手里,“喜儿,今天是你的生日,姐姐没什么生日礼物送给你,这苹果你们拿着吃吧。”
那苹果是陕北高原本土产的,苹果树生长在黄土上,因为长年缺水,苹果都长得不大,只有拳头大小,但因为日头足,苹果晒得红彤彤的,糖分十足,拿到手里就有一股诱人的苹果甜香味。
喜儿拿到苹果,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到底记得她妈时常教导的,不能随便吃陌生人的食物,也不能不要脸皮的去讨人家的东西话儿。
她忍住想吃下手中苹果的冲动,将苹果放回乔希瑶的篮子说:“谢谢姐姐的好意,你的苹果我不能要,这太贵重了,你留着自个儿吃吧。”
水果在这个年代的乡下是稀罕食物,尤其在陕北泽化县一带,因为周围的地貌以缺少水源的黄土高原居多,果树难以生长,像苹果树这种果树,很难大面积种植,有成活的苹果树,苹果都是摘来卖钱的,一斤得卖上四毛二分钱,当地人宝贝的跟什么似的,谁要是偷摘了一个苹果,能把人打个半死。
黑娃就没那么多顾虑想法了,他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对妈妈和姐姐的话向来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压根就没记住妈妈说得不能乱吃别人的话儿,拿到苹果以后,迫不及待地狠狠咬上一口。
那苹果轻轻一咬就脆裂开来,发出清脆的嘎吱声响,脆甜多汁的果肉弥漫在舌尖,苹果那特有的甜香让黑娃瞪大了眼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好甜,好好吃。”
罗秀兰看他拿到苹果就吃,当即上去拧他耳朵,“你个背兴玩意儿,妈平时是怎么教你得?让你不要随便吃别人的东西,你儿个脑子叫伢狗吃掉了啊。”
“妈,疼疼疼。”黑娃双手捂着耳朵,嘴里叼着苹果,到底舍不得把这脆甜多汁的苹果还给女知青,眼泪哗哗地说:“妈,额都记住了,可这苹果也忒好吃了,额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苹果......”
“你还敢犟嘴,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今天你随随便便吃了人家的东西,明天人家让你帮忙去杀人放火,你能拒绝吗?妈这几年吃的亏还少吗,你这狗记性,咋总是记不住咧。”罗秀兰气得往黑娃的屁股上啪啪打两巴掌。
乔希瑶连忙拦住她道:“大姐,你别打孩子,苹果是我拿给孩子吃的,又不是什么金贵玩意儿,你别这样。”
罗秀兰收住手,叹口气道:“乔知青,你是城里来的同志,苹果在你们城里人的眼里不稀奇,在我们村儿可是金贵的东西,这一个苹果至少得卖三分钱咧,都能买一斤红薯了,这样好的东西,你得留着自个儿吃,或者换粮食,别大大咧咧的随手给人,到时候饿着你自己,也是你自己难受。”
她说着,也不管乔希瑶是什么表情,转头进屋拿了五个红薯,六七个拳头大小的土豆,一把翠绿的嫩白菜,一小篮子有些蔫哒哒的野苦菜出来,通通装到乔希瑶的篮子里。
“大姐,红薯土豆我不要,我就要白菜跟苦菜。”乔希瑶一看,忙推脱。
石水村穷,每年分到村里人的粮食是多种多样,除了高粱、黄米、玉米之类的主要粮食,剩下的就是各种瓜果蔬菜,红薯土豆之类的杂粮。
像土豆这种作物,在陕北人的眼里,既是主食,又是菜肴,他们对红薯土豆的喜爱,远超于其他杂粮。
罗秀兰一下拿这么多红薯土豆出来,乔希瑶深感愧疚,觉得她那一点鱼尾,值当不了这么多东西。
罗秀兰坚持把东西都放到乔希瑶的篮子里,苦口婆心道:“小女子,不是大姐说你,你们新来的知青,还不知道咱们陕北高原苦着呢,咱们这里缺水少吃,村里人年年都在闹饥荒,要每户人家都像你们这样大手大脚,不知道轻重随手赠人食物,咱们村儿不知道要饿死多少人。你听大姐一句劝,平时该省就省,你要想吃新鲜的瓜果蔬菜,可以自己去挖野菜。咱们村里的自留地,种得菜自家都不够吃,都喜欢去地里挖野菜,那些野菜弄好了,味儿美得很,你何必为了换点菜,浪费好东西呢。”
乔希瑶知道她是一片好心,无奈收下红薯土豆,“多谢大姐提醒,你真是好心人,我初来乍到,对咱们石水村还不大了解,以后我要是遇到什么不懂的事情,我可以来找你解答吗?”
她长得漂亮,身上带着刚出学校的学生气,看起来又年纪小小,跟知青点其他仗着自己是从城里下乡来得,有文化就看不起他们乡下人的知青完全是两样。
罗秀兰对她好感倍升,“你随时来都可以,只要是额能帮上忙的,额一定会帮你。”
“谢谢大姐,那我走啦。”乔希瑶眉眼弯弯,临走前,将篮子里的苹果又塞回到喜儿的手里。
在喜儿怔神之际,乔希瑶朝她眨眨眼,无声对她说了生日快乐,拎着菜篮子,一溜烟走了。
喜儿握着手里的苹果,看她走了,才反应过来,喊罗秀兰:“妈,那个知青又把苹果给我了。”
“给你,你就拿着吧。”罗秀兰爱怜地伸手摸着她的脑袋,“今天是你过十岁的整啐,也该吃点好的。”
“可是妈,你拿鱼给那知青换的土豆红薯,是我们一家人两天的口粮。”喜儿低着头,眼眶红红。
三年前,她爸得了一场大病,为了给他治病,她妈把家里该卖的都卖光了,可爸还是病死了。
她爸病死后,村里和其他村有不少媒婆和婆姨都来给她妈说媒,让她妈不要她们姐弟俩,另外找个男人嫁了,过好日子去。
她妈舍不得丢下她们姐弟俩,推拒了所有人的说媒,这三年来,一直在地里拼命的劳作挣工分,偿还了大部分的债务,而她妈则累得又黑又瘦。
因为要偿还债务,家里的粮食都是数着顿过日子,喜儿已经三年没吃过饱饭了,可是现在,她妈一下子拿出两天的口粮跟那知青换,喜儿心里有着说不清的难过和感动。
难过的是弟弟不懂事,吃了人家的苹果,要强的妈妈就用苹果抵粮,自己平时再怎么帮妈妈干活,也不能给妈妈真正的分担负担。
感动的是妈妈从始至终都爱着她和弟弟,即便家里这么困难,她脸上还有村里小孩都嘲笑的胎记,可妈妈还是愿意用粮食换一条鱼尾,只为了给她好好过生日。
罗秀兰安慰道:“别想那么多,船到桥头自然直,咱们现在是苦了点,不代表以后会一直苦,只要你跟黑娃好好读书,用心做人,迟早,你们会带上妈过上好日子。”
喜儿抬起头,眼泪噙着泪花,郑重点头,“妈,额一定会好好读书,将来考上咱们县里的初中,拿到初中文凭,到县里的厂里工作,带你和弟弟过上好日子。”
县里的工厂在66年精简工人下乡以后,现如今招工人的标准都是初中文化起,可是现在到处都在搞运动,强制工人返乡,初高中的学校早关闭了,喜儿就算学习成绩好,也读不了初中。
罗秀兰想到这里,眼里有说不出的忧愁,不过她什么都没说,拍了拍两个孩子的肩膀,“走,妈给你们做红烧鱼尾去。”
村东一颗百年歪脖子枣树旁,有一个四个窑洞口的窑洞房子,并一个很大的院坝,这是村里最大的窑房,也是解家祖辈留存下来的祖宅。
时值秋季末,歪脖子枣树上挂满了拇指大小的酸枣子,但因为树高达八米,大部分枣子都长在树冠顶部,且那枣子太过酸涩难吃,村里除了一些小孩儿嘴馋,会时不时爬树摘枣,其余时候都是王桂英拿着一根长树竿,打枣给孩子们吃。
这会儿王桂英正拿着一根长长的树竿,站在酸枣树下打枣。
她的身边围了村里好几个馋小孩儿,解嫣也在其中。
看到解堰挑着水回来,扁担左侧还挂了一条大鱼,手里拿着另一根树竿打枣子的解嫣,立马放下树竿,小鸟一般飞到他面前,眼睛亮亮地喊:“哥,你打哪弄回来的鱼?好大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