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离开前,老嬷嬷不示弱地踢了乞丐一脚。
乞丐平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本就孱弱的身体受重伤恐怕撑不到武陵城了。
他先犯错,谢今恃是自卫才出的手,只是不知元始天尊是否也这么想,会不会认为她出手过重,她会不会又犯下新的孽障。
经此一遭,周遭的难民大多都打消了心中臆想,毕竟谁也不想拿性命去赌一时快感。
谢今恃与老嬷嬷的关系拉进,两人现在也算半个生死之交。
途径一座山,山间有条路,路口处立了块木牌,牌上写着清泉寺。
老嬷嬷被牌上的内容吸引,在木牌前驻足了好一会,谢今恃问:“您想去庙里看看吗?”
“姑娘,你是个好孩子。”嬷嬷抬头看向长长的阶梯,眼中盈盈秋水,“我一把年纪,到了武陵城也剩不了多少时日,索性呆在这寺庙里了。”
谢今恃望着阿婆的双眼,是对生的眷恋,亦是对死的渴望。
她缓缓开口:“山路曲折,我陪您同去吧。”
阿婆没有回答,转过身往山头跋涉。
她的无言正如此前说过的话——路是大家的。
上山的路陡峭,谢今恃护着阿婆身旁半分不敢懈怠,仔细观察一番,她才发现阿婆也受了伤,腿脚不复之前利索。
原来,阿婆是怕到不了武陵城吗。
一路间四周死寂,山林一声鸟叫也没有。
谢今恃不想让本就悲伤的路途显得沉闷,试图打破这种寂静,她与嬷嬷聊起话头:“阿婆不像是寻常出身。”
这似乎戳起了阿婆的回忆:“儿时念过几年书,后家道中落,又逢乱世,亲人死的死,亡的亡。”
说到至情处,嬷嬷抬手揩去眼角的泪。
“倒不如从未念过书……”
谢今恃出身官家,遭人陷害满门抄斩。同样是前半生走运,后半生遭殃。
她为求活命不得不颠沛流离,幸在入了武陵派,才让孤独的人有了归处。
脑海中谢府的画面和记忆都恍如隔世。
“阿婆……”
她对阿婆感同身受,可安慰的话如鲠在喉。
犹豫再三下,她伸手宽慰般拍拍阿婆的肩。
山不高路途短,两人步行一刻已能眺望山尖的寺庙。
抵达山顶,清泉寺的牌匾掉了漆,跨过门槛,院墙旁搭了把竹扫帚,扫帚下压着零星落叶,能瞧出有人生活的痕迹。
进去庙观,金身佛像慈悲笑着,老嬷嬷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她模样虔诚,谢今恃不知阿婆在想什么,或是祈求今生的苦难能够少些,或是祈求来世能投个好胎。
谢今恃转过身,从发现门口走来的老和尚,他转动手里的佛珠,眼睛被纱布缠住。
她不想打扰阿婆的祈祷,默默观察着老和尚,老和尚同样只在门外驻足。
二人意外的默契,没人打扰安详的一幕。
嬷嬷祷告完,捡起地上的柺杖,她颤颤巍巍想要站起来,谢今恃连忙上前搀扶。
此时老和尚出声:“二位施主来此想要求些什么,贫僧说不定能为施主答疑解惑。”
谢今恃回头看老和尚,他既是盲人居然知道这屋里有两个人,当真神了。
嬷嬷说:“我想说的都与佛祖说了,只盼佛祖能了却我心中愿望。”
老和尚低头,转动佛珠的手未曾停下:“阿弥陀佛,我佛慈悲。施主若心中向善,佛祖自会为施主了愿。”
“不知另一位施主所求何事?”
谢今恃微微弓腰:“我是陪阿婆来的,并无所求。”
和尚又问:“施主没有想知道的事情吗?”
谢今恃摇头,隔着厚厚的纱布,她感觉老和尚似乎正睁着眼睛与她对视。
“我想知道的都有答案,不再劳烦佛祖了。”
老和尚苦笑着摇摇头:“蝉不懂禅,妄称知了。”
“譬如我只是用纱布缠住双眼,你便以为我是盲人。”
老和尚又说,似在解释为何这么做。
“人对弱者总是更容易放下戒备,在庙堂中若站着一位紧盯着他的和尚,反而不容易对佛祖敞开心扉了。”
谢今恃抿抿唇,她仔细听,寺庙外竟响起此起彼伏的知了声,分明上山路上一只也没有的。
她故意卖关子,问老和尚:
“那我想知道,我此行能成吗?”
老和尚仿佛知晓天地万物,毫不示弱地回答:“因果轮回,你乃破例之人,所行之事不会成功的。”
老嬷嬷听这话是不好的意思,连忙帮她问道:“破例之人?好好的姑娘怎么就不成呢。”
和尚回答:“她破了轮回之例,身上有血灾,欠了天债。”
乞丐应当还吊着一口气,血灾大概指的是武陵山上因她无辜死去的弟子。
轮回之例则是指,她本该死去,却重返于世间。
谢今恃手背在身后,指甲镶进肉里,面上仍淡然:“方丈果然厉害。”
老和尚微微垂首,谦虚道:“施主谬赞。”
谢今恃不再谈论此话题:“阿婆想借住在寺庙里,不知可不可行?”
“自然可以。”
老嬷嬷见和尚答应,松了口气,不过谢今恃该走了,她还得去武陵城。
谢今恃在庙内告别阿婆,方丈替她送行,她从衣襟怀中拿出掌门玉佩。
她将玉佩交予老和尚:“这枚玉佩应当能兑不少钱,还望方丈能替我照看好阿婆。”
方丈垂首,指腹磨砂着玉佩上的刻字,心中反复思索后:“令牌是施主的?”
谢今恃点头:“嗯。”
方丈改口:“有这此物在,此行或许能成。”
谢今恃眉头微挑,疑惑看向老和尚。
老和尚没答疑解惑,反而说:
“山高路远,一路少不了艰难险阻,老朽送你回武陵吧。”
她自是乐意,连连言谢。
老和尚将她领到寺庙某处杂草丛生的院落里,拿着木棍在地上画符。
最后一笔完成,符咒的纹路闪烁的蓝色光辉。
“这是传送符,你站在中心去,我送你回武陵。”他双手合十,佛珠挂在脖上微微震动。
紧接着,符咒的蓝光愈发耀眼,光芒直直冲向天空。
等光芒消散后,映入谢今恃眼帘的已然是当年的景色。
熟悉的元良峰、熟悉的木屋,熟悉的院落。
一切景色在记忆中还多添几分陈旧,例如院中师姐种的花都消失了。
谢今恃在院子呆滞许久,她彷徨复彷徨,终于鼓足勇气,走上前敲响了尉迟汀的屋门。
屋内没有回应,过了会儿,她紧张地吞咽口水再次扣响房门,仍没有回应。
木门上了锁,师姐许是出去了,她转身去了自己的旧屋里。
她的房间的陈设没有变化,但落了许多灰尘。
她看见墙上挂着的一枚玉佩,上面刻着卫衣沉。
“卫衣沉……”谢今恃呢喃着。
排山倒海的回忆在脑海翻涌,她趴在床边,焦急寻找。
她从床底扒出一个箱子,打开箱子里面有封信。
是一封源自六十余年前,卫衣沉写给她的信。
那时的她初出武陵城,什么都不懂,是卫衣沉一步步引导她陪伴她走向修仙,走向武陵派。
在武陵派的入选决赛,卫衣沉因为保护她身负重伤,不得不放弃对仙途的追逐。
重读这信间的内容,每字每句都揪人心肠。
谢今恃跪坐在地五指死死抓紧信纸,泪水糊湿眼眶,溢出几滴落在纸面。
她将信纸收入信封,放进胸脯的口袋中。
这位旧友,或许是她了却恩怨的第一步。
太阳落山,飞鸟归巢。
尉迟汀迟迟没有回来,谢今恃扒开门缝窥视师姐的房间,屋内的物什还在。
师姐没有迁居,夜幕降临还不回峰,莫不是不回来了,搬去与时频师兄同住?
不妙的猜想一个接一个涌入脑海,谢今恃不安地踢飞台阶上的石子。
她不该这样揣测旁人,今晚的她太躁动了。
回到屋里,她盛了盆凉水,双手并拢舀起凉水冲在脸上,才渐渐消掉心中的焦躁。
月色皎皎,谢今恃清扫了屋子和院落,吃了点饱腹的丹药,泡了个热水澡后躺在床间睡了好觉。
没了法力,她的体能回到了凡人时期,身体能清晰感受到饥饿与困顿。
昨日经历太多事情,精力耗费太多,以至于午时谢今恃才从睡梦中醒来。
她洗漱完来到院子,师姐门外的锁仍挂在那,分毫未变,整整一日师姐都没回来。
谢今恃想院里踱步,思虑万般,她想她该去找孔序。除去师姐,门中与她关系还算不错的只有这么一位人物。
寻常武陵派的人来往都御剑飞行,现今她只能用最无奈的法子,凭借自个的双腿徒步走下元良峰,再爬上孔序所处的山峰。
一路她小心避开行人,免得有人认出她引发骚动。
往昔孔序惯爱外出游历,不知此时在不在武陵派。
谢今恃沿着曲折的山路,手脚并用,攀爬上峰顶。
在师父未下山前,她曾来这帮师父向孔序讨要他从外面带来的稀罕物什。如今再看这院落,与以前相比没什么变化。
不待她上前敲门,门便被一阵强风刮开,孔序坐在屋内的草席上打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