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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掉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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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你也会害怕啊。”

掌心温热轻轻划过肩头,蜻蜓点水般。

他轻轻一笑,只是为她拢了拢衣服,向后退去同她拉开距离。

恶语哽在喉间,尚没来的及说出,闻竹犹为愕然。

纪宣笑意盈盈,望进她双眼,柔声道:“闻修之,就这么不相信我?”

外面雨声渐息。

“好啊纪宣,整个在诓我是吧?”

纪宣低头,得逞地笑。平心而论,他起初想同她好生解释,说明自己并无恶意。她貌似也料定他会如此,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似乎每一次都让她得逞了去,他心念一转,这才临时改变主意演了出戏,没想到……似乎真的吓到了她。

方才她的杀心……似乎也是真的。

“闻修之,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我眼疾手快,早就成了你手下亡魂了。”纪宣清楚他装腔作势在先,怨不得闻竹,但想起她冰冷的眼神,目光暗淡下来。

“你……你心里,是这样看我的吗?”

难道在她心里,他就是一个会乘人之危的小人以及好色之徒吗?

他自幼以古代君子为榜样,时刻谨记,每日自省,不敢妄称尽善尽美,却敢说无愧于心。“人不知而不愠”,都说古君子该这般心胸宽阔。可看到她握着尖钗扎过来时,依旧不免心中黯然。

对面整个人像暗了下去,闻竹心弦微动。

不怪他失望,平日里,他的为人挑不出多少毛病,闻竹却也没给予他多余信任。

但她仍不后悔于自己的警觉和试探,想了想,只是柔和了语调:

“不是我不信你,世间对女子和男子,向来是两个标准;大多人便随于世俗,对男人展露一副模样,对女人则是另一幅嘴脸——你难道没见过吗?”

就算面对最温顺的狼,羊群也要时刻警觉,只因其千百年来刻在基因内的捕猎本能以及足以令羊群毙命的爪牙。

他眸光微动,似在思考,闻竹继续道:

“有的男人外人前忠诚刚直,在内帷三妻四妾,呼唤驱使之如奴隶;在外尽显体面,却在秦楼楚馆丑态毕现;在外唯诺,回家却对妻女大打出手。”

何况若无性别之禁,她何必费尽心思,委曲求全扮成男人求学?没了禁锢,她便能以原本之貌正大光明地求学、科举,而不必如当下,惶惶不可终日。

闻竹命运多舛,身份卑微,却尚算幸运,得以套上一层不属于自己的壳子,去看男人们司空见惯的世界,而这世上又有多少女子,终生渴求,却难以得见。

设想之于当下如天方夜谭,只怕纪宣也不会理解。她心中轻叹,并未将此语说出。

眼前浮现各种各样曾经见过的人和事,纪宣似乎能够理解她所言:

“其自身懦弱不堪,丑恶面目便只敢向更弱者显露,何其虚伪。”

世道于女人确实不易。如她这样天资聪颖的人,若非冒着生命危险乔装,便要被终身埋没。

他为之惋惜,沉思片刻,像是做了什么重要的决定:

“……我可以保护你。”

“那可不行——”闻竹摇摇头,微微扬起下巴,“事情不是这样,纪殊成,听好了,我们是同舍、同窗,是朋友,可以相互帮助、相互扶持,却万万不能是保护和被保护。”

她态度强硬,纪宣却不觉冒犯,眼中不自主地泛出笑意。他早该意识到的,她闻修之原本就是这样人。

“好。”

“还有——我是女人这件事,不许告诉任何人。”

“好。”

“你没什么想说的了?”

纪宣一句话令她猝不及防:“你刚才问我的那个问题——我想说,无论你是什么身份,我只知道,闻修之是我纪二的知己。”

知己?他好似一副很了解她的样子?

闻竹眼珠转了转,嘴角却不自觉地扬起。

“这个倒不必说——咳……没什么别的了?”

“你一路走来,一定很不容易。”

他坚定望着她,郑重得似是要奉上什么东西:

“你可以信任我。”

极为简单的话语,无任何修辞,却显得格外珍重。闻竹眼珠转动,想在他眼中找出别有用心,找出言不由衷。

但除了赤诚,她找不到任何杂质。

数年前的一次黄河水患,河堤上突发民夫暴动,规模不大,很快就被平息。不幸的是,一名官员混乱中被愤怒的民夫推下河堤,没于滚滚长河。几名首事的民夫旋即被查出,即刻收押,不日弃市。

闻竹的生父就在其列。

“我亲爹死后,那些人为防我娘上告,成日地派无赖找我们母女麻烦。我便越发怀疑,当日之事另有隐情。”

第一次将多年的秘密告知另一个人,忐忑不安、如释重负交杂在一块儿,重重压在闻竹欣赏。

感慨于她所背负的往事,纪宣的心也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住了,却不知从何开口,只能安慰道:

“你若需要,我一定竭尽所能帮你追查。”

“多谢你,但不必。”她笑着解释,“不要误会——我只是觉得……有些事积沉太久,还需我自己去做。”

复仇于她是心结,是使命,也是枷锁。枷锁背负着命运的重量在她的肌肤中越嵌越深,早已成血肉之痛。

亲手为自己套上的锁链,需要她亲手解开。

…………………………

傍晚,趁着纪宣出去吃饭的功夫,闻竹一个人潜回斋舍,对着香炉一番摆弄。

那日雨小些之后,嘉惟和景濯带着伞下来,找到狼狈不堪的闻纪二人,几人一齐下了山。

三人乘马车来,回去时又多了一个闻竹,四人勉强挤下,伸不开手脚,好不容易回城,便各自道别。

自那之后又是数日,在看见纪宣又一次伏在书案上睡着时,闻竹忽然发觉一件始终被自己遗忘的事——

她心虚地望向香炉。

老天作证!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之前在香料上动手脚,是为防他察觉自己女子身份,如今他已经知道秘密,似乎便没了这个必要?

虽说要撤掉,亦需循序渐进。纪宣缜密,若乍然全部撤掉必会引起怀疑。让他知道下药的事……他只怕连杀人的心都有。闻竹特意从鬼市淘来另一种香,气味七八成相似,每日在香炉里加进去,逐渐增加这个,减少另一个,希望他看不出端倪!

她正用神,掩着的斋舍门忽然嘎吱响起,吓得她添香的手一抖,一大勺香洒在炉内。

本以为是纪宣回来了,闻竹若无其事回头,进来的却是十几日未见的卫赐。

卫赐进屋一言不发,熟稔地合上门扉,又插上门栓。

卫赐面色沉重,她满脸疑惑:“阿赐何时回来的?怎么不说一声,吓我一跳!”

夕阳斜照进来,屋内仍显得晦暗。

暮鼓声传入耳中,卫赐看着眼前好友,回想起数月前也是这样的傍晚,一样的暮鼓,他正为母亲的病焦灼,闻竹一番话令他认清处境,带着他接活赚钱,为他指了路,解他燃眉之急。

他现在有了钱,有了很多钱,可为什么……母亲的病丝毫没有好转。

今日,郎中的话如惊天霹雳,榻上的母亲气若游丝,他失魂落魄地放下药碗,走到街上,如一具行尸走肉。最终凭直觉回了太学,来到无比熟悉的屋舍前。

他无比沉重,将最后一丝希望寄托于此。

卫赐无视好友的诧异,如机械般一字一句道:“老闻,你说我娘的病,还会好吗?”

闻竹目光一滞,垂下眼帘,安慰道:“阿赐,伯母吉人天相,又有你精心照料侍奉,不要过于忧虑才是啊。”

卫赐充耳不闻,一步步向她走来,在她一步距离站定,目光空洞,如失了魂魄的木偶。

她正要再次出言宽慰,却在下一秒目瞪口呆。

卫赐膝盖一弯,在她面前直直跪了下去:

“闻修之你早就知道了!就不能告诉我吗!”

卫赐定定望着她,热泪决堤,冲刷过面颊。

他极为笃定她知道些什么,闻竹心中惊诧,也只能先扶好友起来。

“阿赐你这是何意?我……能知道些什么——”

无论她如何拉扯,卫赐岿然不动,一句话再次让她愣在原地。

“闻竹你别装了!”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这半年里,我早觉得你不一样了!”

“——在刘记书铺,所有发生的事和你预测一字不差;在保康门瓦子,道人偏只算不出你的命途;你还早就知道官家会亲临祭孔……平日里直讲第二天才布置的课业,你前一天晚上就已经写好了。还有那天,你刻意引导柴生抢酒,第二天胡暻就……老闻,我虽迟钝却不是瞎子!桩桩件件——你敢说一切都是巧合,你什么都不知道吗?”

话到最后,卫赐几乎泣不成声。

他的话一句句敲在心上,闻竹耳中嗡鸣。

卫赐给予她这个好友信任,将一切看在眼里,也只存在心里,为她保守秘密,没有一处对不起她,闻竹无话可说。

见她沉默,卫赐越发激动,抓住她的衣袖似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眼中燃起希望的余烬:

“老闻,闻修之!我求求你……不管你为什么知道,凭着什么怪力乱神、精灵野怪……无论要我付出什么代价,请你救救我娘……”

闻竹抿了抿唇,一句话说不出。她是知道即将发生的事,可怎么才能救他的母亲呢?

闻竹不言,只是为他拭去眼泪。

“老卫,”她别过头,不敢直视卫赐的眼睛,任凭夕照刺痛双眼,“没有怪力乱神,没有山精野怪,只有命运。”

“阿赐,你聪明——我的确知道一些事。可虽知道了‘运’,却无法掌握‘命’。在这个棋局中,我也只是一枚棋子而已。”

看着眼含热泪的好友,她却只能说出最残忍的话。

“抱歉,我没有办法让伯母好起来。”

少年眸光彻底暗淡下去,如剧目结束后的傀儡,彻底失去生机。

她自认先知于众人,故能成功设局,步步为营。在声名鹊起,一切向好时,她也曾一度认为自己掌握了命运。此时此刻,一个生命的黯然消逝,将她的自信击得粉碎。

难道一切终是定数吗?

闻竹忍住眼中泛起的泪,扶住他快要倒下的身子,阖目道:

“冬月之前,多陪陪伯母吧。”

良久,斋舍内门闩响动。

纪宣如梦初醒,迈动有些僵硬的腿,闪身隐向屋后。回想方才所闻,久久不能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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