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内城吕府的一处雅致小院,国子监祭酒吕登敏仰卧在躺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师爷言事。
吕登敏微抬眼皮,漫不经心:“办的还算干净。”
“老爷安心,”见吕登敏心情尚算不错,师爷继续道,“人都处理干净了,开封府审结的案子,无人敢多嘴。”
前些日子,寿安巷一户贾姓人家遭了强盗,妇孺不幸皆为盗贼所杀害。
在公务繁忙,案件浩繁的开封府中,这并不值得注意。
虽是小案,府衙亦要追凶捕盗。待捕快得了线索去逮人时,却发现盗贼已经自刎,身上还带着来不及销的赃物。
人虽死了,可物证昭然,开封府即刻以强盗谋财害命,后畏罪自杀结案。
何其工整的案子!
师爷胸有成竹,笑而不语。
…………………………
一处无人巷内,一对年轻夫妇争吵得面红耳赤,男人抱着胸站着,女人转身掩面对着墙,肩膀抽动,不肯再看男人一眼。
远处屋瓦上传来几声几不可闻的响动,男子几乎同时掀起眼帘看去,意味深长地向那边望了望,呼了口气。
“人走了。”
董崇云的声音响在耳边,闻竹侧眼看去,董生终于换下那副易怒青年的面具,弯了弯嘴角,向她走来。
“我的天爷!”
心中的石头总算落地,闻竹有些站不稳,用手撑着墙,抚膺长叹。
那些人跟踪了半日,他们也走了半日。
一意识到有人跟踪,他们二人照旧装作夫妇,在汴京城内四处消磨,去了几家药铺,在摊子上用了饭,而今正处于城西南一小巷子中。
她走得累,二人又没有真正的“家”可回,走到这巷子里,就和董生借方才在生药铺的事情假作争吵,一吵便是半个时辰。
吵架更是个技术活,闻竹只觉得自己嘴皮子发干,上气接不上下气。
盯梢的走了。
空荡的巷子只有零星路人,董生见她一脸愁容,免不得柔声宽慰:“没事了,你做得很好。”
闻竹努力挤出一抹笑容,没有说话。
方才还想问他许多事情,如今却不知从何说起。
董生环视四周,眼中多了几分警惕,上前拉住她,沉声道:“他们是否全然放下戒心尚不能断定,我们快些离开。”
董生健步如飞,抓住她的胳膊就往巷口走。
“去哪儿?”
“我家。”
她顿了顿脚步,又低头看向自己的衣服,心中轻叹,便随他去了。
如今这副女子装束,自不能直接回太学。闻竹本事先和林彻说好,若事情顺利,查探之后先去林彻的宅子落脚,谁知遇上了董生。
闻竹目光落在青年高挑的背影上,没有多言。
董崇云虽值得信任,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暂且不要暴露她和林彻的关系。
二人快步走着,闻竹收了收心神,斟酌着问出她一直疑惑的问题:
“董大哥,我平日里扮得……很不像吗?”
董生停下脚步,二人停在了一处宅院的后门。
他不着急进门,却也不转过头看她。
“你很谨慎,寻常人并不容易看出端倪,其实——”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继续道:“是我做了弊。”
听到意料之外的回答,她不掩惊诧,看向董生。
董生拿出铜钥,门锁应声而开。
闻竹惊诧且疑惑,不明他言语所指。
她看向董生,方欲出言,却见董崇云拉着门环的手微微一滞。
吱呀——
苍老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是谁来了?”
循着声音向内望去,见门内站着一名老妇人,衣着简单不失整洁,头发花白,右臂弯还挎着一竹篮。
“二哥儿?不对——”
老妇人蹙起眉头,抬手向董生指了又指,嘴唇张了又张,却始终叫不出董崇云的名字。
在董家,谁会不认识董生?
闻竹狐疑,可看这婆婆衣着考究,神态舒展,也不像寻常侍应嬷嬷仆妇。
气氛一时凝滞,不知其身份,闻竹也只能看向董生。
趁婆婆思考的空当,董崇云拉着她走进门内。
董家倒有些意趣,进门右侧便是一小片围起来的园子,各色花朵长势正好,显然得人精心侍弄。
董崇云轻轻掩上门扉,上前扶住老婆婆,接过婆婆提着的竹篮,眼中带着笑意,柔声道:“祖母,我是二哥儿家的,崇云。”
闻竹恍然大悟。
董崇云甚少在他们面前提起自家家事,她只知一二:董崇云父母早亡,留下年迈祖母和幼弟幼妹。董崇云身为长子,早早承担起支撑家庭的重任。董生年少沉稳,多少源自此处。
或是祖孙间天然的亲近,老夫人虽已记不清孙儿的模样和名字,眼中迷茫,却依旧本能地反握住孙儿的手掌:“哦、哦,崇云……云哥儿!”
董崇云沉了沉头颅,闻竹敏锐地捕捉到他眼中流露出的几分失落。
几句话下来,能看出老夫人病症所在。
时间为她的记忆蒙上厚重的纱,旧忆妄想挣脱而出,却只能发出几声沉闷的呜咽。
遗忘或许是宿命。但对从小和祖母相依为命的董生来说,一切依旧显得残忍。
或因董生素来沉稳可靠,她下意识认为他可以将任何事情处理得得心应手,而忽略了,他只比她年长两岁,也只是个刚及弱冠的年轻人。
闻竹看着这一老一少,心中五味杂陈。
老夫人看着孙儿,满心欢喜,终于注意到和孙儿一起进来的人,又满怀笑意地打量起闻竹的面孔来。
闻竹习惯地想要作揖,念及身上的女子装束,忙收了手,向老太太屈膝一福。
她心虚抬眼,老太太面色如常并未觉察,才轻轻松了口气。
“那你是——诶,让祖母想想,”
初次见面,老夫人哪会知道她是谁,估计是将她错认为董家的孙辈。
见老太太焦灼,闻竹也不犹豫,笑着解围:“老太太安好,晚辈是阿竹,是董大哥的——”
话音未落,手臂被轻轻一扶,闻竹抬头对上一双慈祥的的眼睛。
老太太虽记不清事,眼神依旧明澈,笑得格外和蔼,扶住她行礼的手:“是阿竹啊,唉,瞧我这记性。”
老太太像看着疼爱的孙女一般,握着她的肩,抬手为她顺了顺耳边碎发:“唉,越发标致了……”
闻竹笑着迎上老太太分外温柔的目光,心中却越发慌乱。
……老太太把她当成谁了?
似是突然想到什么,老太太抬手从董生手里拿过竹篮,闻竹这才发现,篮内尽是一簇簇四出白色花儿的花枝子。
此花本名丰瑞花,长于蜀地,宁宗皇帝爱之,赐名“太平瑞圣”。花朵四瓣似桃花。花开时千百苞,如白雪聚于枝上。
闻竹幼时居河北路,当地府衙、富户多种其于庭院,到汴京之后,反而少见此花。
她向篮子中看去,花朵个个洁白盈润,煞是好看,显然得精心养护。
老太太拣出满意的一朵,轻轻别在她的鬓发间。
面对这份本不属于自己的疼爱,闻竹手足无措,却不想让老太太失望,故而并未出言表明身份。脸上挂着讨巧的笑,目光却时不时地往董生那边飘。
微风拂过花圃,沾染上几丝芬芳。董崇云站在香风里,看着她渐渐涨红的脸,笑意更甚,整个人似乎都柔和了下来。
他好像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
快来救救她啊!
老太太却觉察到了闻竹屡屡看向董生的眼睛,拍了拍她的手,笑得心领神会:“年轻好!瞧这花儿多衬你。”
“云哥儿,来。”
老太太一手拉着闻竹,一手从竹篮内拣出一小巧玲珑的花枝子放在董崇云掌心。
董崇云目光从闻竹发间移开,接过祖母递来的花儿。
老太太喜笑颜开:
“来——给你媳妇儿簪上!”
…………………………………………
太学之内。
正是休沐日下午,纪宣同吕嘉惟一道回太学,二人道了别,纪宣轻车熟路地顺着小路回到十斋斋舍。
院内的落叶还未清扫,秋风乍起,墙边高树沙沙作响,又落下许多枯叶来。
纪宣推门进屋,如往常般再一次像对面床铺看去。
照旧空无一人。
茶水是冷的,熏香也燃尽了。
若非知道闻竹夜里还会回来,纪宣真要以为屋子里只住着他一个人。
屋舍空荡荡的,他叹了口气,坐到书案前。
他心不在焉,目光在书册之间逡巡,最终停留在一本书上。
《幽怪录》。
纪宣刚要翻开书册,又突然停下,长长的手指按在封面上,眸色越发幽深。
那夜怎么就睡着了?
他努力回想,却徒劳无功。
随手一翻,书册摊开在他在那夜读到的一段。
纪宣闭上眼睛,用尽心神调取那夜的记忆,眼前却浮现出另一道熟悉的身影。
在昏暗的屋舍内,她轻轻合上他的书页,扶着他到床铺上,在一边盈盈笑着,漆黑而平静的眼眸望着他的侧脸……
他猛地睁开眼睛,屋子依旧空荡荡的,只有自己的心跳声清晰可闻。
纪宣摇了摇头。
他这是怎么了?
片刻后,十斋庭院内出现了一道伶仃的身影。
哗——哗——
纪宣扫起了落叶,似乎这样,就能扫去一切杂念。
秋风却没放过他,一走一过,留下一层又一层的枯叶,似乎永远扫不完。
乌鸦擦着屋檐低低飞过,猎猎振翅声清晰可闻。
纪宣抬头,不知何时,乌云已彻底遮蔽了太阳。
要下雨了。
……………………………………
董家家宅。
系上腰带,理好衣领,闻竹看着镜中的自己——
董生的旧衣,她穿还算合身。
屋内异常安静,淡雅的松香萦绕周身。
她抬手拔下发簪,乌发倾泻而下,洁白的花朵点缀在鬓间。
方才,老太太竟误认了她和董生的关系,想起方才的乌龙,闻竹忍俊不禁,镜中那张女子面容随她一同笑了起来。
望了许久,直到产生一丝陌生之感,她方才取下鬓间的花朵,轻轻放在台上,将头发梳成男子发髻。
户枢转动,门扉自内打开,闻竹从门内探头,只见董生负手立于阶下。
如松的背影不知在风中立了多久,听到响声,方才显露出一丝松动,董生侧过身子,露出好看的侧脸。
“怎么了?”
闻竹停在阶上,董生不得不微微仰头,才能对上她的目光。
她言若冰霜:“闻某愚钝,想请董大哥为我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