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关着,看不见里面是什么样,但只要站在它面前,人就会生出许多想象。就好像它连接着的并非普通的民居,而是深不可测的地狱,以至于靠近它的所有人都会提前预感到坠落与死亡。
杰弗里冥冥之中得到某种警示,自己上次的贸然来访或许是打开了一只装满梦魇的匣子,所以此时应当小心再小心,但凡做出一点冒犯行为便可能加大意外的发生。
不过旁边人显然没他这么多顾虑,看他动也不动杵在原地,很自然地就向前迈出去一步、果断按下了门把手,推开。
后方景象完完整整呈到了众人面前——黑发异瞳的年轻女孩搬了张凳子坐在光影交界处,恰在此时展开一只手放在窗户下,五指浸染在金色的阳光中。
她敏锐地回过头看他们,并不意外的样子。
“我还以为会更晚一点。”
洛亚芙尼面无表情地放下手,连吐槽都是冷冷清清的语调:“你们的效率真是令我这个外人都感到堪忧。”
“怎么,还站在这干嘛?不是专门来找的我吗?”
她走过去,把来人的面孔全扫视一遍,从中随便挑了个勉强看着顺眼点的,“带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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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头,不知道为什么就听了对方的话,不知道自己如今在做什么。
三人的大脑完全无法进行有逻辑的思考,只是莫名其妙乖乖听从了女孩的指示行事。
简直像某种生物本能。
不过这种混沌的状态也是可以再细分的,就比如杰弗里是真的实打实被吓得不敢反抗,而另两个人却是被蛊惑一般说不出别的话来。
别人不清楚,难道克斯科也不知道原因吗?
他其实知道,但他判断自己没必要说而已。
问题的根源依旧是昨天他们所去的那个教派。
不必多说,能备受非人生物青睐的洛亚芙尼灵魂质量自是比原来的大祭司要高上很多,且在神明见证下,她还正式于祭坛上击败了后者。就算神明本人其实更想直接享用这道美味佳肴,但在她大闹一通后,也只好暂时歇了这个心思……总之,就结果而言,她现在已经变成了规则认定的、神明之下的新祭司。
这个身份并不强制收取任何代价,也并非交易或契约的产物,假如洛亚芙尼之后不好好履行职责,肯定还是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大祭司再出现的。它只是一种荣耀,在信徒眼中很值得争取,仅此而已。
仅仅因为大量信徒一并产生共同的信仰和某种欲望,这种金字塔体系才在神明的乐见其成得以下应运而生。所以它当然只会在教派影响范围内起作用。
不过他们俩都要离开这破地方奔赴新生活了,行程上很赶,大概率剩下的时间中是用不了几次的。
——哎呀,这么看,自己倒像是撬了神明的墙角跑路了?
克斯科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不过先前为同伴悬着的心也确确实实是放下了。
既然神明还没有离开这片土地,有祭司的权柄加成,洛亚芙尼对上那群被神扰了心智的家伙应该也不会落下风了。
……
带路者拿着证件过去警卫那请求通行,待闸门打开,剩下的两人跟随在洛亚芙尼身后一并进去了。
警局占地不算大,但设计得还算用心。
这种公共建筑在不同世界里大抵都是长得差不多的,框架横平竖直,主要用于彰显公家的威严。放在屋顶的标识上另有鲜艳些的锋锐线条在旁作为装饰。
走进大厅,已有高层听了消息提前在这里等候。男人粗眉方脸,扑面而来一种板正的威严感。洛亚芙尼开口平淡地道了声好,完全没克斯科起初想象的那样紧张。
她不擅长交谈是一回事,但在这种还算正派的地方谈论正事就是另一回事了。
接下来的路空空荡荡,没什么人气。她跟着这人拐了两个弯,上去二楼的会议室寻了空位坐下。
才刚落座,自己对面就又坐了个人。
大门被关上,她感受到万众瞩目的待遇。
“那么,加油?”克斯科说。
[用不着你在这假惺惺鼓励,我姑且还是有些把握的。]
她眯起眼,回忆起那些撕了标签随意散在记忆长河中的过往——似乎每当讲正事的时候,每个人都会是一副很可靠的样子,正经得像复制黏贴。如果太过强调自身、标新立异,反而容易被排斥。于是在这种时候,她面对的不会是形色各异千奇百怪的人类,而是运行统一思维方式的机器。
她少有的能安稳坐在椅子上,并和他人都站在同一起跑线。
用不着绞尽脑汁去思考那些自己感知中不存在的东西,她只需做好眼前的事情就够了。一次不行就多模拟几遍,有困惑的地方就再整理归纳出原因。
洛亚芙尼自己是觉得很舒服的,气氛这块很愉快,但放在别人眼里就完全不是这样了。
圆桌对面的谈判员随着时间推移压力渐增。很难搞,这个看似普通的女孩很难搞。
冷漠理智、油盐不进。
不管如何把自己的方案夸上天说出花来,对面这家伙都会像勘破自己心思一样继续平静无波地阐述她相驳的观点。
…
然后他逼问对方是不是火灾的策划者。
她反问难道那么重大的事故他们第二天到都没能和幸存者取得联系,获悉全部情报?
他灵机一动抓住漏洞问她你怎么知道有幸存者的。
洛亚芙尼便配合看傻子的眼神道:“我可没那么多时间陪你浪费。如果没有幸存者的话,我怎么会坐这和你说话?”
来去几回,洛亚芙尼都不显山不露水地正常回答了所有或多或少夹带了私货的问题。
——我都被当祭品了,难道不能反抗吗。
——我知道露亚啊,她给我发工资。
——枪是捡的。
——看到着火了所以要跑。
最后,在这场漫长而煎熬的拉力赛中,是警方先忍耐不下去了。对方软硬不吃,白脸红脸都唱了一遍她就像看戏一样淡定看着,态度从头到尾没有什么改变,嘴上说着时间急,但又完全没有率先出招的迹象,只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像来练级刷怪了似的。
等看到自己这边直白说出了诉求,甚至还投来了困惑的视线——这么快就认输了?
洛亚芙尼不语,眨了眨眼。
她确实是有点急的,但之所以急,是因为先入为主地把这群人和自己从前遇到的那些讨厌贵族联系在了一起,结合过往经验以为要拖到舞刀弄枪才能击垮对方自信。
这地方看着落后,没想到还怪文明的。
而她不在谈判中犀利出招也是因为自己压根不会那么厉害的技能,但什么都不做还能击垮对面是她所不理解的。
这地方真奇怪啊。
算啦,想不明白就想不明白吧,总归目的达到了。
接下来便是要让对方接受自己的条件了。
漂亮的浅青色眼睛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可望进他人眼中时却什么也没有,单单如宝石一般布满了火彩,并且要永远这么亮下去的样子。
“我要在今天之内登上向东航行的船只,作为交换,我可以给你们提供一些对付神明时需要注意的点。想必,你们也不会希望自己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变成外来者的巢穴?”
这并非多么为难人的要求,连话中的另一层浅意思也就是让警局这边快些处理好自己的证件罢了。
“你果然知道的很多。”对方恨恨地道。
“……那又不是什么禁忌的内容,你们不知道只是不敢去尝试吧。”洛亚芙尼仰头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
感觉很恶心。
感觉很烦。
像是通透的玻璃和塑料片片上被人胡乱涂鸦出肮脏的色彩。而她被定死在原地不能动弹,唯一能做的只是移开视线,往远处看。
远处的阳光很灿烂。
[我知道的事情你应该也知道的吧。]她在脑中问。
克斯科并不犹豫地迅速回应:“当然。如何防止自己的思维被神明同化干扰可是任何一个大法师都要掌握的内容啊。”
她闷闷“哦”了一声。
其实她也曾这般问过另一位大法师。
而对方的回答是,“你是特别的。”
目光再次涣散了,记忆的河流头尾相连变作了一个圈,她弄不清各个记忆的来源。洛亚芙尼看到面前的人们按自己的要求开展新一轮讨论,或许要过一会才需要自己发言。于是在这休息的间歇,她尝试回忆自己喜欢的东西给自己打气鼓劲。
珠宝、鲜花、甜品、乐器……
在这项声势浩大的工程里,某个沉在河底的东西被重新翻了上来。
她猛地想起自己昨天忘记把大祭司的匕首拿回来了。
……
无数宝藏垒成高塔顶起单脚的鸟,它拍拍翅膀,伸长了脖子往那幽深的水里瞧,看见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晃晃悠悠从那下面浮上来,顿时睁大了眼。
因为想看的更清楚,所以很快它大半个身体都朝外倾斜了出去。
确认无误后,它陷入激烈的思考。
它只是一只平日里站都站不太稳的鸟,除了可以不停地往前飞外再无其他的才能,到底该如何才能把东西拿回?
——用脚慢慢蹦下去会沾到讨厌的水,直接滑下去容易弄伤仅剩的漂亮羽毛。
一个方案出来,紧跟着的就是从风险性太高这方面出发的否定,鸟儿用笨拙的嘴叫了几声,到后面也就忽然不叫了,整只绒白认命了似的停下来,换了个位置选择不再去看。
[算了吧。]
“什么?”克斯科问。
[没什么,我在自言自语而已。]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