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孟秋看向对面的人,寥寥春意中,萧泓一身灰服,锦缎上反流光,穿在他身上如同劲风裹身。萧泓薄肩直背,坐在石凳上莫名优雅,带着面具的他,两指拈住茶杯转动,眼神滑向尚孟秋。
尚孟秋接住他的目光,微微一笑,将注意力转回桌上烹煮茶叶的小壶上。
“咕嘟嘟”
沸腾的水汽顶开壶盖,让壶盖上下抖动,尚孟秋手指并拢虚虚一压,小炉里跃腾的灵火熄灭。
章鹤鸣举手,表示让自己这个主人来沏茶。
白胖的鸭子站上石桌,身子一矮安坐下来,老赖一样缩起身子模仿一个白馒头。
它真的获得了一杯茶。
鸭子开心的装模作样,优雅浅酌一小口,被烫得狂左右甩脖子哈气。
但过了会又开始贼心不死的啄杯底的茶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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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两个小辈在尚孟秋对面听学,尚孟秋拿着上一届章鹤鸣老师留下的课本,讲章老国主的机巧政略。
“公主离家清平乐宴”尚孟秋念到这章,声调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到,“这章其实我也看不明白,想必是国主有自己的考量 。”
章鹤鸣也知道书中是如何写的,开口道:“公主离家……国师应该也看到了,五年前的凤庾奇荒,那年正是平阳国历凤庾年。这件事书上虽未多着墨,但姐姐,确实因此而死。”
元戎最北边是一道天堑似的雪山,上面的力量神秘而又古怪,从而蕴养出精怪也强大,非常人能剿灭。幸好强大的精怪一般也不会主动祸乱平民,所以两边过得还算安然。
世人只知道凤庾奇荒自元戎北边的凤庾山生发,之后绵延千里灾馑遍地,但应该很少有人知道,为什么灾荒贯穿了元戎,但并未大伤元气;为什么灾荒贯穿了平阳,平阳也不曾有难。
接连的难民满怀希望的前往苍梧,于是凤庾奇荒过后,苍梧反而是受损最严重的地方。
章鹤鸣在此处顿了顿,问尚孟秋和萧泓:“国师和小兄弟,应该都是苍梧人吧,应该都还对那场动荡有所记忆。”
尚孟秋点头,旁边的萧泓却道:我不是。
章鹤鸣允然,继续道:“因为凤庾奇荒本来是一场针对平阳国的天劫。”
想必九转圣人的传说,大家都听过,我小的时候,依在母亲身侧,也算是听着这个故事长大的。
国主十岁接任,那时的平阳别说现在的规模,怕是连平阳双城的一半大小都没有,说是城邦,但更像一个夹在南北两大国间的寨子。国主三十岁时仍无高功卓绩,修为也平平。母妃说,他对此很忧然。但在他三十五岁这天,有仙人临梦中,白雾涌动蒙住他的眼,只听得仙泉叮咚,闻见仙草芳美。仙人口中喃道,国主乃天上神君下凡历练,于平阳矜矜业业二十年 ,不离不弃不移不弃,特此来梦中露天机。道是以后的平阳城要遭九难,如不靠他人之力,国主能带领平阳度过九难,平阳就能登神得道,开辟新天,强大昌盛。
自此之后的日子也却如国君的梦一般,几次大危机,都是国君在危极时刻出奇招,救天下于水火。
五年前,元戎凤庾山上死了一头巨怪,元戎派人围守凤庾山,封锁消息,紧急处理巨怪的尸体。那巨兽的血液却已经渗进雪地,混合着融化的雪水钻进土地,避过了人口稠密的城镇,朝平阳而来。
而那年正是平阳国历凤庾年。
黑血经过之处庄稼无法生长,水源也会被污染,它经过元戎时,受影响的灾民并不多,但在平阳就……
章鹤鸣又停顿了下,意思不言而喻。
是的,当年那二万余流民,确实大部分都是平阳国人。尚孟秋轻颔首,示意章鹤鸣继续,他有预料,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可能已经离此不远了。
萧泓正单手捏住白鸭子的头,制止它去啄尚孟秋袖口边的绣花。
“那黑血来势汹汹,几乎是一转眼的时间,由于百姓收的粮食无法食用,饥荒开始出现苗头,国库存粮迅速浅下去,虽能解一时之危,但存粮远不可能让上下几万民众饱食整年。”
黑血之力平阳城境内无人能匹,国君不出寝殿门,皇宫乱成了一锅粥。
章鹤鸣讲到这时,颇为自嘲道:“毕竟,我们大小事务以前都靠他裁断,危机也全靠他解决。”
那个早晨灰蒙蒙,隐约的宫殿立于皇城最中心。就像是昏晨界内的仙境一样,国君推开寝殿大门,在雾铺开的白布上揭开一个黑黢黢的洞。他昭告天下,他要引动邪血,以身殉道。
我和一众妃子公主在殿外站了一天多,终于等到他打开门出来,不由得松一口气,跑回去禀告母亲。
跑步腿太僵,我跑得太慢,回到复春宫时,已经晚了,守门的护卫告诉我,母亲独自去了南城墙。
然后就是……
章鹤鸣不好意思地向尚孟秋施以微笑致歉,但只成功微微扯动了点嘴角。
她低下头。
四公主的母妃娘家便是齐戸善堂。
尚孟秋有点心虚。
连眨了两下眼睛,尚孟秋余光瞥到头顶上的白玉兰枝,急道:“嗳……唉唉!”
“是新生的树叶吗?”萧泓偏头仔细观察,“不对,是花骨朵么?”
尚孟秋猛点头。
章鹤鸣也急急抬头向上看,一抬头,本来盛在眼眶里的眼泪就滑了下来。
尚孟秋便也不敢平视前方,就这么抬头跟章鹤鸣说:“公主,这花开了肯定很好看。”
同样的,萧泓也抬着头看天:“嗯。”
三个人就这么齐齐望天,好像被什么禁制封住了似的不动,看着白玉兰树上的花骨朵,仿佛要将它盯穿。
花骨朵:……
章鹤鸣看着那树枝顶端的小白花苞,居然压不住哽咽了,她带着哭腔向尚孟秋说:“仙师,你可知道,这棵花树是母亲手植的,苍梧是它的家乡,自母亲自戕之后,再没开过花了。”
“仙师,仙师,”章鹤鸣连国师也不叫了,连声道恩,“您能活死树,是真医仙,章鹤鸣在此谢过了。”
“哈……客气了,公主,我是你老师,举手之劳罢了。”
怎么公主更难过了,尚孟秋心叫完蛋,看向萧泓。
但萧泓却不看他,只目光平和看着章鹤鸣。
尚孟秋若有所悟,发觉自己确实没必要因为别人情感的波澜慌乱,这样对对面反而不尊重,便迫自己折回脑袋,回视章鹤鸣。
“公主……是我莽撞了。”
“没有,仙师,我开心的,我是,开心的。”
章鹤鸣吸吸鼻子,颇有些遗憾:“要是再在复春宫里再呆七天,就能看到花开了……”
说完她又顾自摇头:“一月三十天,月非时时满,不巧,无缘。”
章鹤鸣眨了眨眼,逼出眼眶里剩下的点点泪,眼泪在微微春风中很快被吹干。她眼瞳黑又亮,微笑看向尚孟秋:“仙师有什么想知道的,是章鹤鸣可以帮助您的呢?”
对带着面具的二人,章鹤鸣笑语道:“平阳城小,能请到仙师来么?生入死易,死复生难。书上说,七重天时才能勉强摸到生死的门槛。”
“你,对我的意图如此顺从。”尚孟秋问,“是有什么,是需要借力于我的么?”
“有。”章鹤鸣声音轻柔,“但也是因为,鹤鸣觉得二位仙师都是好人。”
尚孟秋和萧泓对视一眼,道:“那要是我们不是呢?”
“呐…就算我倒霉咯。”章鹤鸣反而松了口气,肩膀放松下来,用手顺了顺桌上白毛鸭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