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说三月是草长莺飞的季节,但在聊城其实一般,石芸街老巷口右手边的老相馒头铺在天蒙蒙亮时,笼屉里的馒头就已经卖出去三分之一了。
他们家从来是这条街上开业最早,生意最好,收摊儿最早的商户。
老相搓着手呼白汽:“娘的,平常年的这时候柳树早抽芽了,今年怎么还是这么冷,就像冬天是昨晚上才走似的。”
他的脑子有些恍惚,将手放到笼屉上用蒸汽取暖,来了客人,他反应过来,又麻利的抬起某一座笼屉,抓出俩酸菜粉丝包用油纸打包。
忽然,他想起来昨天在安湖里钓着一条十六斤的大草鱼,差点扯断他杆子。这鱼可让他在老巷口的邻里面前挣足了面子,没吃,应该还好好养在厨房的水缸里呢。今天文文生日,姑娘最喜欢吃鱼,这可不得叫老太婆好好刮洗一番,做个“全鱼宴”!
想及此处,老相美滋滋的哼唧起来。
又干了一会,门外的石板路络绎走上行人,东西也卖的差不多,老相这人很容易耐不住性子,于是开始喊:“孩子妈,你干嘛呢?”
“干什么干什么,老子在择豆角,你馒头卖完了?嚷什么。”后厨里传来女人洪亮的声音。
“哦呦,我就是记起来,文文今天生日啊,你去把那个昨天钓的大草鱼,早点杀起来啊——”
“啥?可没记得你昨天钓过鱼啊。”
媳妇的回复让老相很生气,那么大一条鱼:“你真是眼睛都不看就说。”
老相走进后厨,打算证明自己,正看见媳妇也撑着遮盖水缸的木板,向里头望着。
那水缸里一望就能见底,竟是真啥也没有。
“是没有啊?死老头我咋可没记的你钓过鱼,你的杆子不都还丢在阁楼上啊,咋可能钓过鱼嘛。”老妇说罢,抬头向楼上喊,“文文醒醒了!去把阁楼上你爹的钓鱼竿子拿下来!”
老相摸着脑袋,只得听媳妇念叨:“明知道文文今天生日,要吃鱼也不知道早些准备,你还觉得钓着鱼了,我还觉着咱们家发财了呢!”
老相信誓旦旦言——钱,是挣不完的,但人,总有一天要死,所以,快活一天少一天,不快活,哎!也少一天。
相文心从楼上踢踏着脚步走下来,就看见自家老爹塞住了后厨门,堵着母亲说废话。
“老爹,喏,你的鱼竿。”
老相转过身,捏起杆子跨好鱼篓,关闭了铺面,打算钓鱼去。
就是在上插销的时候,却在吱呀的门板间摸了一手灰。
“我哩个娘,孩子她娘你来看,哪个黑心的往咱们铺面塞草木灰啊——”
老相愤怒的伸手,等着跟媳妇一起大呼小叫,手上却又干干净净,只有拿完包子馒头后渗进手纹里的油。
“一惊一乍的!”那老妇极为不满的赶过来后啥也没看见,打了下老相的手骂道,“我看你是要疯了,赶紧滚滚滚出去。”
老相一脸苦闷,想着自己真是见了鬼了。
他并未发觉自家的木门,已经是一副焦炭,只有一层薄薄的木皮遮掩。而那木皮,正在慢慢往里渗透,直至其余的地方也一如此处,整个焦灰的聊城,将替换成新。
————————————
眉峰聚的三楼,青雀感到浑身都没力气,仿佛现在的她,只是一具空壳,只有头上的那根弯曲着贯穿的断铁环,永远给予她痛彻神思的清明。
她呼吸,它也跟着她一起呼吸,仿佛此刻他们同生共死,所属世界上最亲的关系了。
就是它每一次颤动,都好像要将她的脑浆搅碎。
青雀在床上疼的想翻滚大叫,又颤颤巍巍欲动不能,含着泪,十指拧在一起紧攥。疼痛一阵一阵的来,如退潮涨潮生生不息。
醒着又好像睡着了,睡着又能听见,门外有断断续续的喊声,让本就游移着的魂魄更是被扯的四分五裂。
青雀终于忍不住了大哭出声,脑内一阵剧痛,但她并没有晕过去,而是依旧清醒,甚至于现在,她得到了瞬息喘息的时间。
于是她抽泣着,低声喊道:“别喊了别喊了,我来了,来了来了……”
门外果然没了声响,青雀慢慢挪着步子,聚精会神,直到拉开门。
门外那人已经等了很久,见到门被敲开,却开心不起来。
那人颤栗着跪下来,不敢看青雀的脸,于是青雀也得以体面的抹干净眼泪,哑声道:“你来干嘛。”
那人带着面具,终于敢微微抬起头来,但也只看见了青雀按紧门上浮雕的手指。
极为用力,指尖都泛红。
那人又不敢再看了,将头又低下去,道:“小小小小女青鼓鬼,是是是来聊城不久的异乡客客。”
见头顶上的声音没有回应,又迟疑道:“我我我听见……你……”
结尾的“哭”字还没有说出口,青雀就打断了他:“你来干嘛。”
“……我我我我,来找工作的。”
“随便找间屋子住吧。”
“那你……”
“出去”
伏地的青鼓鬼抖了下肩膀,终于慢慢的爬起来,退出去了。
是夜,眉峰聚开始载歌载舞,青雀的疼痛更甚,她将脑袋搭在床外面,混混沌沌的慢慢过。
却有门栓被挑开的声音,击中了她的神经。
这层的房间被她有意压缩后,一般的人已经找不进来了。
“……”来人不说话。
“……”青雀是因为没力气。
现在如果从天而降一个可恶的大杀手,将将两剑把她捅个对穿,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可以理直气壮的离开。
但现在面前的人是青鼓鬼,青雀便不做指望。
月色映照少女的面色苍白如纸。
青鼓鬼萌生了想去跑到一楼后厨打了一壶热水的欲望。
于是他扯下面具放在门口,往楼下跑去,步履匆匆。
擦肩而过的姑娘都与她打招呼,“尤欢,怎么跑这么急,干什么去?”
青鼓鬼打着哈哈敷衍她们,烧了壶热水,拎着铜壶走上楼,趁人不注意,一个转身就别进了楼梯转角,回到无人知晓的三楼。
青雀听见门又开了,抬手按住额头。手冰凉,额头也冰凉。
她有些无奈的叹气。
突然有一双手温热,握住了她的手,小心翼翼。
青雀怔然,任由床前半跪着的身影抓着自己的手。
她运转了一下许久没动过的脑子,心里便有了猜想。
她需要坐起来。
“青……青鼓鬼。”
“嗯。”
“你觉得我怎么样。”
面容死白的少女指了指自己,在月光下,脑袋上插着的铁环光泽流动。
“……”夜闯的青鼓鬼说不出话。
“帮我做成一件事,让整个聊城安静下来。”
青鼓鬼很心疼面前的少女,明明在梦里,也落泪,可睁开眼后就马上变得大不一样。
她好像别着一根很粗的发簪,黑发却还是披散的,青鼓鬼鬼使神差道:“我帮您束发。”
青鼓鬼说的又快又决绝,即使青雀想也不想的拒绝了,她也还是到梳妆台上翻出梳子拿了过来。
青雀开始盘算有什么话能吓退面前这个固执的玩意。
“你要是敢动我我就给你一巴掌。”
“好。”
青雀要开始佯装生气了。
但她还没来得及酝酿好,就听见对面的人说:“你很难受的话,我自己打也行。”
“???”
行,她真是破罐子破摔了,这就吓跑你。
赌气一般,青雀扭过身来。
许久没动静,青雀只觉得背后有凉风嗖嗖,幻觉太逼真,至于她奇怪的回看一眼。
她的房间门又大开!青鼓鬼那小子却是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青雀只觉的眼前一花,盯着那洞开着往里灌凉风的门,想休息又感觉冷得睡不着。
门口又传来脚步声,这次是偷摸着挪进来的。
青鼓鬼怀里抱着个纸包,献宝般的拱到青雀面前,青雀打开,里面是几颗药丸。
药丸是装这里的吗,而且这纸包的……
青雀抬头,青鼓鬼已经将热水斟了一碗,端到她嘴边了。
“……这是?”
“延胡索黛蓝的药丸,能帮你止疼吗?”
“不是,我是说,这是你偷来的?”
看着眼神左右飘的青鼓鬼,青雀叹口气。
没想到死人也能被偷东西。
想了想,青雀意念微微一动,一吊钱出现在手里。
她将沉甸甸的钱递到青鼓鬼的手里:“这就是你的工钱了,以后不要偷别人的东西。还有聊城的秘密,帮我保管。”
“好!吃药吗,大人!”
青鼓鬼回应的极具斗志。
青雀看着面前的人,叹了口气。
————————————
运转这个阵法很吃力,即使是在活着的时候,她的修为也才堪堪四重天,更何况她本来就不擅长作阵,只能让青鼓鬼收集来资料边学边练。
在控制了聊城的主要人员后,青雀感到头也不再那么疼,参悟一些技巧后,维持阵法不会再吸食她的生命力,聊城,终于在不安定中,安定了下来。
青鼓鬼问过她,
好吧,她其实就是在擅自为别人做决定,母亲说过,有能力助人但当作视若无睹的人,就是逃避了他的责任。
自己其实根本不知道将聊城的人魂关起来养着是对是错,她只是觉得如果现在告诉所有人让他们去死,他们肯定不愿意。
活着总比死了好,不是吗。
就这么活着吧,如果有一天他们愤慨于她的作为,那她也甘愿受罚。
但她是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了。
自己还是真的,太幼稚了。
青雀合上书,揉揉眼睛,楼下新抓来的姑娘正在哭闹,一群姐妹正在哄她。
青鼓鬼出门去了,青雀知道他肯定在莲池那边窝着。
青雀打算找个时间将莲池延长,环聊城一圈,这样以水聚气,不知道能不能用杨意逢的思念养出一个精怪。
如果哥哥在这里,一定会说这根本就是没有用的,真是过分。
她昨天还看见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偷偷跑出去钓鱼,在河边野餐,她很开心。
杨意逢还想抓住他们罚铜板,被她揪住,说算了。
即使设定之外的运行内容会折损力量,但她都看到人家吃的正开心,也不想再打断。
哦,不对,得叫那小子青鼓鬼,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的把他的马甲掀了。
只是他不知道把生魂塞进尤欢皮囊里的人就是她。
青雀考虑了一下,发现他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不然让他意识到在敲开门的那一瞬间就掉马甲了的话,他肯定会因为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而万分尴尬的。
嗯,包括但不限于:强抢民女,无差别偷东西,当一毛不拔的铁公鸡,疯狂罚别人的钱,传授诡异的人化物邪术,拿根竹竿敲别人头,劫贫济富,再劫富济他自己。
青雀没办法一直造钱,青鼓鬼说,这叫收拢资产,合理分配,做长线运营。
青雀没阻止他。
都是在为同一件事找方法罢了,就算做错,承担结果便是了。
只是她总是害怕,青鼓鬼的很多事情是为了自己而做的。
如果他没有喜欢自己,就好了,喜欢谁都比喜欢她要好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