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孟秋睁开眼时,脑袋还有些昏沉,面上是幽绿的树叶,光影斑驳,在他眼前交错。
他们已经进入到阎罗王的梦魇里了。
感觉被闪得有些难受,尚孟秋伸出一只手来遮挡阳光另一只手撑着自己坐起来。环视一周,发现自己正在船尾睡觉,浑身都被膈的有些僵硬。
一支青色长蒿斜靠在船边,尚孟秋揉了下手腕,站起身来想要适应角色,但真握住了它又不熟悉用法,有些懵然的在原地缓冲。
这便是不知多少年前的聊城了,他在水中的倒影,看着像个小少年,约莫十一二岁的样子,头发高束,身形挺拔。
正思考着怎么找到萧泓,船尾便传来一声呼唤:“哥哥醒啦!时间也不早了,咱们回家吧!”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探头向外,对着正捏着长蒿的他笑盈盈。
尚孟秋其实有些惶恐,回哪里去,他咋知道,难道说自己睡昏了头不记得家在哪儿了吗?这也太假了。
尚孟秋有些尴尬的扭动长蒿绞动河水,船开始慢慢的离开岸边,那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确突然收住笑意,有些奇怪的看着我:“你?”
“萧泓?”愕然回过头,尚孟秋也是神色难辨的看着他。
他还没有开始找人,那人就在灯火阑珊处认出他了?
但二人相见,却完全笑不出来,想必是和他一样,把对面当成套话的NPC了,结果发现对对面也一无所知,于是失望。
萧泓改了称呼:“师尊,现在我们要去哪里。”
尚孟秋也是神情严肃,看了看天,正是半下午的时候,热得很,路上行人也寥寥。
又打量了萧泓半天,尚孟秋有些迟疑的问他:“你说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在城里面迷路的机率大吗?会不会太扯。”
“你是让我装作迷路,去问有没有好心人认识我的带我们回家是吧。”萧泓道。
是的,总不能让他去吧,他这么老大年纪,看着更扯。
萧泓点点头,算了应允了这个计划,尚孟秋笨手笨脚的把船扭回岸边,看他小小的身子往岸边一蹦,跳上岸去了。而尚孟秋把船又左右摇摆着扭远了些,然后隐在茂密的水生植物后边监视。
只见萧泓爬上岸,先一瘸一拐的走了两步,便抽抽噎噎的哭开了,头上的两个发髻也有些歪散,几缕头发沾着汗水黏在鬓边。
小小的一只紧挨着墙边,断断续续的往前走。
“杨菱洲?你怎么在这里?你哥呢?”路过一个貌如春水的妇人,揪起正在和墙相互倚靠的萧泓,质问到。
萧泓明显还是在认真演戏:“呜呜,姐姐,我好像迷路了,找不见哥哥了,你能带我回家吗,拜托拜托了。”
可他全身心投入的的演技并没有博得路人的同情,相反的,那妇人拍掉萧泓放在眼睛边掩啼泣的手,怒道:“你们俩又在搞什么名堂,连你妈都不认识了吗?”
尚孟秋和萧泓登时愣在原地。
在人来人往的路边直接找到妈的概率是多少,这算小概率事件吧。
尚孟秋和萧泓隔着草叶子和空气两两而望,但尚孟秋觉得他的眼神应该在表达。
算我倒霉。
“杨意逢,我数三个数,出来解释。”美妇人的眼神如刀,直直向尚孟秋割过来。
就这几秒能找什么借口啊!
尚孟秋硬着头皮跳上岸,高喊着“当当当当”扯起一个僵硬的笑脸,着把手中刚刚从船上翻出来的嫩菱角捧过去。
“娘,祝您在每一年的娘节里都幸福快乐。”
美妇人完全对他的殷勤置之不理,尚孟秋只得胡说八道继续输出:“娘,在你爱我们的每一天,都应该受到我和妹妹的爱戴,请收下这份我和妹妹为你准备的礼物。”
美妇人终于有了点反应:“这就是你们俩不去送货在这里偷懒发疯的理由吗?”
嗯……这个……
就在尚孟秋为难之际,萧泓抱住了美妇人的胳膊:“娘,我们错了,下次再也不敢偷懒,也不敢捉弄娘了。”
见状尚孟秋也拉住美妇人的另一只胳膊,酝酿了一下:“再也不敢了。”
他们三个纠缠着,僵硬得像一组雕像,任路边柳条被风吹拂垂挂下来给尚孟秋挠痒痒他也一动不动。
美妇人最后叹了口气,把他们俩都拎起来丢进了船舱,自己执长蒿,长杆一撑,刚刚多么桀骜不驯的小船就乖顺了,平稳的在水面滑动。
尚孟秋盘着腿,撑着头,看向连鞋都没得穿的脚,又仰头看向顶棚,点点破碎的地方露出天空的碧蓝色,多么贫穷的角色啊。
他看向萧泓道:“咱们俩的投胎好像有点不好,眉峰聚现在没什么客人,青楼的名头肯定名不符实,但在以前肯定不一样,我们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进去,穷且不说,我们俩未成年,怎么进得去,怎么找到梦魇的主人。”
萧泓斜靠在船舱边,低着头的样子好像多么认真的考虑我的话,但在他仔细观察后发现,这货只是睡着了,尚孟秋阻止了自己把他拍醒的邪恶想法,并在美妇人慢慢将小船靠岸后艰难的把他抱出去。
时间的流逝速度好像并不正常,因为这才没过一会儿,船外就已经布满昏黄的光,尚孟秋抱着萧泓,终于踏上了坚实的土地。
在夕阳下,面前的小屋立于一个小土坡之前,地上的碎瓦砾四散将地面勾勒的明明暗暗,砖缝里野草猖狂,尚孟秋光着脚从船上下来,避开大些的瓦砾,顺着美妇人的指引将怀中的“小妹”放在屋里的床铺上。
坐在床沿边,不知道萧泓什么时候能醒,等了一会,等到空气中弥漫着鱼肉香,等到美妇人快要做好晚饭的时候,萧泓的眼睫终于颤了颤。
他睁开了眼,问:“晚上是吃草鱼吗?”
尚孟秋:“?你说你梦到了什么,是不是青鼓鬼告诉你我们下一步要怎么办了。”
“嗯……是也不是,”萧泓也坐了起来,细胳膊细腿跟他一样往床沿一耷拉。
“他说我们不用刻意接近这件事,我跟他说了我们两个的身份之后,他说本来就与阎罗王的梦魇有关,时间到了自然就会走向既定的方向去参与我们的戏份。而有个小问题就是现在还没到那场大变局的时候,还要……三年。但是青鼓鬼说不必担心,他会在天上”萧泓很应景的用手指了指天空,“给我们加速。”
说罢,空气也扭曲起来,包裹着屋子里的东西,移摇出幻影,尚孟秋扭头看向萧泓,他的发型好像一直在变,头发也越来越长。换了张脸,他也还是那副表情,严重ooc不怀好意的微笑,这份微笑也在与无数微笑重叠。
终于,窗沿边发出“啪嗒”一声,是窗户自己落下关好了,好像为这一切都按下终止键。
随即而来的是寒风,尚孟秋被冻的一哆嗦,抬手,看到了身上穿着一层叠一层的破麻衣。萧泓也打了个哆嗦,撑着眼皮嘟囔:“你看床上,现在只有三个人睡的痕迹了。”
尚孟秋一怔,也意识到了他的意思。他们刚来到这个屋子的时候,这里是唯一的卧室,当时这里最右边的地方,是空出来的。而现在那里放了一口大箱子。
月光映了雪,越发亮,隔了层窗纸,也能看出今夜的月亮一定是亮而圆的,尚孟秋的身体想走出去,他便顺应它这么做了。
寒意在空气中流淌,尚孟秋感到上牙不由自主得在和下牙打架,抱着胳膊,他颤颤巍巍的把脑袋探出门。
随着木门打开的“吱呀”声,屋外檐下坐着的男人也微微偏头向他。
“意逢,你怎么醒了。”男人的肩膀宽大,穿得也臃肿,他脸上的胡茬好像很久没理了,头发也乱糟糟,看到少年向他走来,只是又把微微偏向他的头扭了回去,微微叹息一声。
“爹,”尚孟秋听见这具身体这么说,“不要再难过了。”
面前的男人却一下站了起来,变得无比高大,他伸手攥住面前这个少年的手,压低的声音颤抖:“我的一生都在这里,而现在什么都失去了,我放不下,我怎么放得下啊……”
之后的声音被呜咽吞没。
少年的面色依旧是冷极的,感受着父亲越攥越紧的手,说出来的话可以说是刻薄:“孙先生能调教出一条狗,那就能调教出另一条,你在接受他恩惠的那一瞬间,就应该知道有这一天。”
这世上,从不缺无权无势的人给有权有势者当狗。
“在我说离开聊城的时候,你不走。你不走,娘就走了,你现在在这里又是哭给谁看。”这具身体也是气到发抖,甩开面前人的手,往前冲到刚刚男人蹲坐的地方,一脚踢在仍然蜷曲着的余烬上,瞬间,灰色的屑片腾飞起来,混着微弱的火星,最后在寒夜里闪了闪。
!
“烧吧烧吧!你就在这里天天烧你的书,反正屋里还有一大堆,够你自怜到明年开春。”
说罢,尚孟秋就发觉这具身体背过身去,同手同脚地迈了几步,磕磕绊绊地向屋子,走回去了,刚进门,就难以自抑,背靠着门,坐在了地上,然后就是眼泪止不住得往下掉。
银白色的夜里,万籁寂静,世界又开始无声颤抖,尚孟秋看见萧泓好像醒了,正努力跳下床朝他这边跑来。
然后在银白色的夜里,他们都听到了脆裂的微响,一股巨大的愧疚淹没了尚孟秋,紧接着的是面前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