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赵则一句话,让他一口汤喷了一桌。
“韩施已抵达城外。”
“咳咳咳!”他呛得上气不接下气,咳得惊天动地,嗓子冒火一般,十分难受。
赵则道:“换菜。”
内侍垂首将满案狼藉收下去,换上新菜。
菜上齐凌莘才止了咳,捂着脸使劲揉,好半会儿,他移开手,问:“他什么时候到的?”
“适才。”
凌莘埋头扒饭,直扒光一碗饭,带着一嘴米粒抬起头,道:“你还吃不吃,不吃把你那碗给我。”
一副不愿多谈此事的模样。
赵则吩咐内侍,“为他盛饭。”
翌日,凌莘一睡醒,便听闻——
“那么快放出来了?”他一脸诧异。
内侍道:“是。”
他“啧”了一声,韩施真是够可以,速度杠杠的。
内侍低声道:“韩大人今天一早便入宫,下朝后与王上在书房中密谈近半个时辰才离宫,随后韩公子便被放了出来。”
凌莘兴致盎然摸下巴,凭韩施的本事,说服赵则放走韩如秉不是难事,难的是怎么让赵则改变攻打齐国的念头,接下来好戏连台。
他猛然想起一事,“上回王上赐的出宫腰牌还在不在?”
内侍道:“奴才替公子收起来了。”
凌莘掀开丝被,“拿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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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照在大街小巷,为行人披上一层金灿灿的光,人们眯着眼睛,脚步急促,意图尽快离开这炎炎烈日的暴晒。
一名打着伞的白皙青年穿梭在人群中,步入一侧无人街道,来到一处屋门前。
叩门。
门开。
看门人伸出头,“是谁?”
青年道:“我是凌莘。”
“凌公子,请进。”看门人敞开门。
还认得他。
凌莘很高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东西,塞到看门人手里,“好孩子,拿去。”
说罢进门。
年逾五十的看门人低头一瞧,手心躺着一颗糖。
凌莘还没走到韩如秉的院落,已是嚷嚷起来,“如秉!蹲大牢的滋味怎么样?”
他跨过院门,幸灾乐祸大声道:“是不是毕生难忘?”
院中亭下之人纷纷抬头或扭头,循声看来。
亭前种了一棵树,垂下来的树梢挡住亭子,凌莘见到亭中有模糊人影,却看得不甚分明,便冲上去笑嘻嘻道:“让我看看我们小如秉瘦了多少?”
奔到树下,他却看得清楚了,亭中坐着两人,皆望着他。
面向他的,是韩如秉,面容有些憔悴,清瘦了些许,反而更添几分残损之美。
而背对他的,已是扭头看来,却是——
神情肃穆,面容俊美。
韩施。
分别这些年,他越发成熟沉稳,仿若巍峨高山,令人只能仰望。
两人的视线皆落在他身上,目光灼灼。凌莘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那晚的记忆如潮水掀起,再度翻涌到眼前,仿佛置身当夜。
韩如秉打破僵局,扬起一抹笑意,“小莘,过来。”
他同手同脚走到韩如秉身边,坐下,满脸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
天知道他为什么尴尬。
他总认为再相遇,尴尬的应该另有其人。
可惜其人异常淡然,“我已处理好一切,届时你便与我一起回去。”
韩如秉无比坚持,“我不回,我要在这里传播师父的之道。”
和小莘在一起。
他看了一眼拼命喝水的凌莘,后半句没说出口。
韩施垂下眼,凝视杯子上的纹路,似在思量,半晌,道:“随你。”
无人知道,他袖下的手在发颤。
八年。
整整八年。
再度重逢竟是在异国别乡。
“你去了哪里?”
凌莘放下水杯,发现两人都盯着他,才反应过来,韩施在问自己。
“没去哪里。”他含糊其词。
韩如秉笑着道:“叔叔是问你离开韩府之后去了哪儿,”他看向韩施,道:“八年前小莘……”
“他自己说。”韩施打断他。
他和他非亲非故,他去哪里用得着和他汇报么?
这样一想,凌莘抬头挺胸,理直气壮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韩施脸上笑了,眼中却没有半点笑意,“你可知我寻了你多久?”
凌莘声音又低了下来,“又不是我让你找我的。”
韩施盯着他,神色高深莫测。
凌莘别开脸,企图避开他的视线。
韩如秉疑惑道:“叔叔,你找小莘作甚?”
两人皆不说话。
韩如秉的问话落了空,视线在这气氛古怪的二人之间兜转,深感不解。
韩施道:“我带了些东西给你,你过去瞧一瞧。”
韩如秉心中一动,若是有合适的,倒是可以给小莘。
他道:“好。”
凌莘赶紧起身,“我也去。”
韩如秉声线压低,似在隐忍着什么,“你坐下。”
韩如秉安抚道:“我去去就回,你在这儿与叔叔说说话。”
凌莘眼睁睁看着他抛下自己离去。
他惴惴坐回去,端起水杯,一口接一口。
不敢看韩施那边。
虽说他没错,但总归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心虚感。
韩施没有开口,他亦不说话。
直到整整一壶水喝得干干净净,他终于忍不住道:“以前的事,我既往不咎,以后的事,你无权过问,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不要再来找我,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此言甚是绝情。
韩施冷笑,掷地有声,“不可能。”
凌莘一脸“你蛮不讲理不可理喻”的表情,“我们本来就没有任何关系……”
韩施的声音放轻,却格外坚定,像是说与他听,又像在告诉自己,“即使死,我也要与你同穴。”
凌莘挠头,感到十分迷惑,“你到底喜欢我哪一点,我改还不行吗?”
韩施深深望着他,仿佛要把过去八年没见到的面在今天一一补齐,“你就是化成灰也无用。”
凌莘气笑了,“你怎么还诅咒我死了?”
韩施冷酷无情道:“我巴不得你死了。”
省得他日日夜夜惦念,翻遍这世间相思字句,亦无法表达出他万分之一的思念。
向来不好酒的他唯有一醉解千愁。
库房的酒这些年少了大半。
这些事他又怎么会知道。
他只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如孤魂野鬼缠着他不放,让他心烦,让他不耐,让他自由不得。
于是他便一走了之。
留下他自己尝遍思念的苦楚。
他要怎么与他说,说想他想得快发疯。
他的骄傲不允许。
他的自尊不同意。
再见面,他却连这些年的行踪都不愿意告诉他。
他还要上赶着表明心迹。
糟糕的是,他甘之如饴。
凌莘一听,放下心了,这家伙还会咒他死,看来也没那么长情。
那晚他喝了酒,想必是他的意乱情迷,至于什么死同穴,肯定是他的一时气话。
凌莘脸色变幻得极快,下一瞬就笑吟吟说:“你怎么又咒我。”
咒得好,咒得妙,咒得呱呱叫。
凌莘心情舒畅了,坦言道:“我也不想走,在你府上吃好穿好,谁想走,我这不是被逼无奈。”
韩施沉沉道:“谁逼你走?”
凌莘道:“除了你还有谁。”
话又说回来,在韩施府上,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舒服,除了韩施,根本没人敢给他脸色看,平日吃好喝好捧着,身边还有美人相伴——
韩施正欲开口,凌莘突然问道:“宣儿怎么样了?”
韩施冷声道:“六年前便嫁人了。”
隔了这么些年,还惦记着别的姑娘,当真是贼心不死。
凌莘忙追问,“嫁的什么人家?”
韩施道:“我安排的人家。”
凌莘欣慰道:“甚好,甚好。”
韩施的安排向来可靠,他很放心。
他哼着歌儿端起水杯喝一口,又听韩施道:“那夜我不后悔。”
“噗!”
宛若天女散花。
水花洒了韩施一头一脸。
凌莘急忙擦嘴,“好端端的,没事你提起那晚干嘛?想吃我拳头是不是?”
说着,拳头挥到他面前。
韩施眼中笑意浮现,淡定自若拭去脸上水珠,“你果然还记得。”
凌莘骂骂咧咧,“我警告你,这件事你谁也不许讲,不然我跟你没完。”
韩施道:“若我执意说呢?”
凌莘气势汹汹一拍案几,“不准说!”
他堂堂正正清清白白一枚直男,要是被人强吻一事传出去众多姑娘知道了,这还得了,他还要不要脸面了。
两人对视许久。
韩施炙热的目光盯得凌莘受不了,感觉自己像条案板上的鱼,被剥得精光,赤裸裸地躺在旁人眼前,待人宰割。
他不自在地挪开眼睛,嘟哝,“看什么看,没见过帅哥吗。”
韩施抬起手,微微颤着,抚向他的脸。
这是他朝思暮想八年的人。
凌莘警惕地看着他,一只手蓄势待发——正要挥开他的手——
韩施手伸至半空中,却又停下,缓缓收了回去。
现在还不是时候,再等等,再忍忍。
八年他都熬过来了,何妨忍这一时。
“你这几年去了哪儿?”
凌莘想,告诉他也无妨,反正他也追究不了前事,便道:“我在青州待了一段时间,后来又去了冀州,然后去了韩国,韩国要抓我去当兵,我逃出来,到了赵国。”
接着,他又吐槽道:“青州嗜甜,冀州嗜辣,两边我都吃不了,这才想着去韩国。”
韩施张口,却是问:“吃了多少苦头?”
眼底暗藏心疼。
凌莘一愣,没想到他第一反应是这个。
他摸摸鼻子,“也没吃什么苦头,就是在韩国的时候瘦了一圈,来到赵国才养好。”
韩施道:“你现今住何处?”
凌莘支支吾吾,“朋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