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凌莘问身后内侍,“永安巷第四间屋子住着的女子是谁?着装打扮挺干净的。”
内侍道:“公子口中的女子,应当是如姬。”
凌莘随口道:“她的孩子出天花走了,是不是?”
藏宝图一事,也许她也是被蒙骗的受害者,怪不到她头上,他无意和她计较。
内侍道:“如姬无儿无女。”
凌莘:“?”
兴许是他的表情太过震惊,内侍道:“如姬十年前已患上臆症。”
凌莘:“?”
脑子里闪过的千言万语最后只剩下一句——日了狗。
凌莘又问道:“你知不知道,韩如秉因什么被抓?”
内侍低下头,“奴才不知。”
凌莘眼睛骨碌一转,计上心头,“我也不是很好奇,只是王上想听大家对此事的评价,又不好直言,让我当这个中间人传话,既然你不知道也无妨,反正表忠心的机会我给过你。”
内侍急忙道:“韩如秉死不足惜,今日他胆敢怒斥王上暴君,明日便敢与王上兵戎相见,自然是要关上一关磨磨性子。”
凌莘意味深长,“哦~磨磨性子~”
韩如秉是齐国人,纵使来日兵戎相见,在这争纷乱世中也是常事,哪里是为了磨性子,韩施出使赵国当头,却关了他的侄子,赵则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意在给韩施一个下马威。
韩如秉被关在赵国牢狱,恐怕韩施早就收到风声。有韩施在,也不必他操心。
这样一想,他心下大定,脚步都轻快几分。
次日一早,他乐颠颠跑到书房门口,“王上在不在里面?帮我通传一声。”
须臾,内侍出来,道:“公子请入内。”
他随内侍进门,声音异常洪亮,“参见王上。”
大袖一甩,行了一个大礼。
赵则言简意赅,“坐。”
他大大咧咧来到赵则对面坐下,神态从容,仿若兄弟间家长里短的谈话,抱怨道:“昨晚我差点让蚊子咬死,你看,”他伸出手,撩起衣袖,白皙的手臂上,几个发红的蚊子包格外显眼,“全是印。”
赵则淡淡看一眼,微微侧首,却是对着一侧的内侍问道:“他房内熏的什么香?”
凌莘抢话道:“没有熏香,我不喜欢屋里有香味,熏得睡不着。你今天有没有空?”
内侍替赵则答道:“王上尚有奏疏未阅。”
案几上叠满竹简,几乎能压死人的程度。
凌莘大剌剌挥手,“没事,我等你。”
赵则一向直接,“有何事?”
凌莘实诚道:“闲着无聊,来找你唠嗑唠嗑。”
赵则倒也没驱赶他,拿起竹简翻阅起来。
凌莘呆坐一会儿,坐姿开始东倒西歪,索性毫无形象躺在地上翘起二郎腿,冰冷的地面透过衣袍传来凉意。
他手边放着一碟不知道哪端来的小零嘴,时不时捏上一个放进口中慢慢嚼,很是惬意。
他喟叹道:“我颠沛流离这么久,总算过上好日子。”
没有人搭理他。
隔了一会儿,赵则的声音传来,“你为何离开齐国?”
凌莘眨了眨眼,在地上宛若一条仰躺的大型毛毛虫,一边耸动一边含糊道:“齐国没什么意思,想去看一看外面。”
耸到赵则身边,他望着上方神情专注的赵则,笑道:“听说齐王七老八十,不如你年轻好看,我就跑过来了。”
这话纯属瞎编,他三年前来到赵国,赵则尚未即位,何来的比较。
赵则不以为然道:“皮相有何可在意。”
凌莘没说话,依旧是笑眯眯瞅着他。
赵则眼一瞥,“有何可看?”
凌莘道:“养眼。”
赵则不再理会他,垂眸凝竹简。
凌莘盯了好一会儿,打起哈欠,眼皮缓缓闭上。
清风自窗外拂进来,案几后一人坐一人躺,偶有竹简声响起,形成一个静谧的午后。
窗外忽而虫鸣声阵阵,凌莘懒洋洋坐起,走到窗边去,探头张望。
他回头与赵则笑说:“你看我抓一只蟋蟀回来玩。”
说完,转过头去,双手撑在窗台上,正欲翻墙。
内侍大惊失色,“公子不可!”
骤然,窗外一只速度快得看不清的小黑影迎面冲来,眼看着就要扑到他的脸上,他下意识从怀中摸出一卷东西,反手一甩,打偏小黑影的飞行轨迹,小黑影直直朝坐着的人的身上飞去,落在对方背上。
凌莘定睛一看,赵则背后落了一只蟋蟀,他拔高声音,脚下一蹬,一跃而起,“别动!”
手中握着的竹简高高扬起,整具身体飞扑上去。
目睹全场的内侍惊得脸色发白。
赵则头也没回,好似身后长了眼一般,轻轻一侧身,他便与赵则擦肩而过。
“啪!”
他狠狠扑到门上,整扇门震了震。
他缓慢地下落,直至躺在地上,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上面房梁,鼻下两道红哗啦流淌下来。
再也撑不住,两眼一闭,头一歪,昏死过去。
内侍们慌忙围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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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莘悠悠睁开眼,只见赵则那张俊美得摄人心魄的脸离他越来越近。
他心中思考了十秒,拒绝君王的亲吻会不会被杀头。
他纠结着闭起眼睛,撅起嘴巴,嘟哝,“一下就好了啊。”
额头倏然一凉。
赵则道:“这是何意?”
他再度睁开眼,维持着撅嘴的姿势,“你不是想啵啵?”
赵则道:“你受了伤。”
凌莘瞬间收回嘴巴,摸摸额头,额上敷着一块沾了水的帕子,他尝试坐起。
赵则摁住他,“莫起来。”
他便乖乖躺回去。
赵则身后冒出一个内侍,手中端着盆,俯首低眉。
赵则道:“下去。”
“是。”
内侍端盆离去。
凌莘打量起四周,看样子这是一张位于书房内室的床,较为简单,应该是供赵则平时忙累了暂歇的地方,和寝殿还是有些许差别的。
赵则坐在床边,手中仍执着一卷竹简,垂眼看着。
兴许是凌莘的目光盯着他太久,他似有所察,头也不抬,“你何时从案上拿的?”
却是问他打虫子的那卷竹简。
凌莘嘿嘿一笑,“趁你不注意。”
能瞒过赵则的眼睛,他有些得意。
赵则道:“那是明子的文章,天下人皆有之。”
意思是并不是机密,他拿了无用。
凌莘义正言辞,“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我琢磨着拿来当枕头应该很好用,才拿的,要不然一个大字不识的文盲,偷你的公文有什么用?”
这番话坦诚得让人无话可说。
赵则默了默,道:“好。”
凌莘额头上的帕子向下滑了滑,赵则伸出一只手摆正位置。
凌莘道:“你让下人来照顾我就行了,不用亲自来。”
到底是一国君王,这么照顾他,让他一个小老百姓感到相当诚惶诚恐。
赵则的目光依旧落在竹简上,看都没看他。
凌莘安静躺了一会儿,忽然盯住赵则的侧脸,道:“王上,你会向齐国出兵么?”
赵则:“嗯。”
凌莘道:“可是韩施就要来了。”
赵则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那又如何?”
凌莘翻过身,支着半边身子,任由帕子掉在床上,“你说过,绝不会向齐国起兵。”
赵则顿了顿,方道:“那是在交好的前提下。”
凌莘吃了一惊,想不到他还记得那个誓约。
他实诚道:“你当时太看得起我了。”
对一个小小宦官声称,“若助我回国,日后定与齐国交好——”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不可能实现的誓言。
助他回国不成立,那么后面一切条件都不成立,赵则算不得失约。
赵则摁住他的肩膀,道:“躺下。”
他依言而行。
赵则将帕子重新盖在他额头上。
凌莘睁着大眼,傻乎乎问道:“话说回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赵则道:“好在何处?”
凌莘掰着手指,一一列数,“放我在你身边吃香喝辣,我受伤了还照顾我,说真的,你是不是想补偿我?”
看在当年没带走他的份上。
赵则沉吟片刻,道:“你是寡人的少时情谊。”
凌莘久久一愣。
少时情谊?
他当初和他有这么要好么?
凌莘陷入迷茫沉思。
一只温热的手掌覆在他的眼上,赵则道:“歇一会。”
凌莘便闭上眼,睫毛轻轻划过手掌。
他说道:“我睡了。”
“嗯。”
凌莘醒过来,天色已昏暗,身边不见赵则身影。
他起身走出外间,殿内燃起油灯,火光幽幽。
他问内侍,“王上去哪了?”
内侍道:“王上正与大人们商议政事。”
“你替我和他说一声,我走了。”
内侍道:“王上有令,一会与公子用膳,还请公子稍候片刻。”
凌莘指着自己,“跟我用膳?”
内侍道:“是。”
凌莘道:“成吧。”
睡了一个午后,他身体也有些乏力,懒散地坐在案几前,一手撑脑袋,摸出昨天赵则给他的印章把玩。
不一会,大门敞开,他回头,见赵则神情冷淡大步流星进门。
凌莘不惧他通身气势,迎上前嬉皮笑脸道:“我们今晚吃什么?”
赵则道:“羊羹。”
凌莘皱起鼻子,“我不喜欢膻味。”
赵则道:“你想食什么?”
凌莘诚恳道:“不知道。”
赵则道:“那便羊羹。”
凌莘勉为其难道:“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