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一程师父的坟,与其称为坟,不如说是一个小沙丘,立了一块极其简陋的墓碑,上书数个大字,没有一个字是他看得懂的。
在尹一程的指引下,他举起三炷香郑重拜了拜,插在坟前,嘀嘀咕咕念叨:“师父保佑我家财万贯,保佑尹一程健康快乐。”
旁边有座坟,同样立有墓碑,上面的字同样看不懂。
他后知后觉问道:“这是谁的?”
尹一程淡漠道:“我的。”
凌莘怀疑自己听错了,“你给自己上坟?”
尹一程为他的惊讶若有似无地笑了笑,笑容转瞬即逝,很快恢复冷淡色彩,他抱着刀,悠然仰望星空,“我不知道我会在哪一日死去,不若早早做好后准备。”
凌莘安慰拍拍他的肩头,“你会长命百岁。”
尹一程不置可否,“长命百岁有何可喜。”
凌莘轻轻给了他一拳,“不要在命不久矣的病人面前聊起这种话题。”
尹一程看着他虚弱苍白的面容,气氛忽的沉默下来。
凌莘自认相当善解人意,道:“不用安慰我,把钱还给我我才能走得安心。”
尹一程看了他半天,挤出四个字,“不要安心。”说完转身就走。
好家伙,这厮连让他安心地走都不愿。
凌莘追上去打他,却被虚弱发软的身体拖累,几次险些扑倒在地。
尹一程突然停下来,蹲下身。
凌莘理直气壮趴上去。
尹一程背起他,几个错落跳跃间不见人影。
回到家凌莘才咂摸出他那句话的意思来,他是想说不要安心地走,即不要走。
这丫挽留人都挽留得如此别扭。
次日天光大亮。
凌莘起来,惊奇地看着双手,久违地发现虚弱已久的身体重新盈满力气。
他虚空挥了几拳,打得那叫一个勇猛,又下地蹦蹦跳跳,并没有出现腿软气喘的现象。
他大喜,一跃三尺高,蹦跳着出门。
尹一程正在院中练武。
他站在廊下对尹一程笑眯眯道:“尹一程,我好像好了。”
尹一程疑惑地看了过来。
***
大夫捻须,收回手,转头就去整理药箱要走,“这位公子中毒至深,时日无多,你们多陪陪他罢。”
尹一程举刀拦住他,“为何他看上去跟没事人似的?”
凌莘眼睛亮晶晶的,面色红润,仰头望着大夫,猛点头,“是啊是啊,我现在觉得精力充沛,能一口气跑两公里不带喘。”
大夫困惑摇头,“这……老夫不清楚。”
看着大夫离去的背影,凌莘摸摸下巴,沉思,这是他们请的第三个大夫了,所有大夫所言一致,皆称他时日无多,可是他现在感觉甚好,甚至比中毒前还好,难不成……回光返照?
罢了,多想无益,能活一日时一日。
他只要等到方芝元带大夫回来就可以了,方芝元家中有钱,传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他必然有救。
他神采奕奕道:“走,我们出门办件事。”
***
小巷子前有一摊积水,尹一程下意识要背他过去,回头目光触到凌莘红润的脸庞方反应过来,凌莘不需要他背了。
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站在一间屋前,吸着手指,好奇地看着二人。
明玉巷是小镇上有名的穷人巷,因聚集了一大批穷人居住而得此外号。
明玉巷鲜少有衣着如此光鲜的人踏足。
凌莘在孩子面前站定,从怀中掏出一颗糖递给他,友善地笑。
孩子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看凌莘,又看看掌心中的糖块,终是没抵住诱惑,嗫嚅着接过,“谢谢老爷。”
凌莘笑眯眯道:“不客气。”
背后,尹一程看向凌莘的背影目光温和,凌莘自然不知。
两人一路向里走去,在一间低矮的房屋面前站定,敲了敲门,里头响起一道苍老女声,“进来,无需敲门。”
凌莘率先进去,门屋低矮,尹一程需得微微弯腰。
狭窄阴暗的房屋一下子挤进两个大男人,瞬间没了转身的空间。
一进门便是张床,凌乱地铺着几张打满补丁的被褥,床上半躺着一个一脸病容的大娘,五官端正和善,依稀可见年轻时面容姣好。
这个家用家徒四壁形容完全不为过。
大娘看到二人,惊讶道:“二位是……”说着,不住地咳了几声。
凌莘道:“我们是住在前头的凌姓人家。”
大娘深深皱起眉,难不成,是小秋又闯祸了?
“不知二位前来所为何事?”
凌莘言辞恳切道:“是这样的……”
***
傍晚间,少年人方才被放出来,他生气地看着面前的小院,暗暗发誓,定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两人,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强龙难压地头蛇。
不知道他出来这一晚,娘亲会不会担心他。
想着,他急急忙忙转身就走。
一进门,他便感受到一阵不同寻常的气氛,病榻上的娘亲笑意融融问他,“今日累不累?”
他莫名道:“有什么可累的?”
屋后二弟走出来,左手一根冰糖葫芦,右手一个鸡腿,兴奋地奔上来,“大哥,你回来啦!”
他一见到二弟手里的东西,即焦急斥骂道:“你的东西哪来的?你是不是去偷别人的钱了?我叫你不准偷不准偷,你不听大哥的话是不是?”
娘亲急得咳了好几声,他忙倒水给娘亲,娘亲接过润了润嗓子,替二弟解释道:“你东家来看望我们了,给我们买了不少东西,你要好好做工才是,切勿再生异心。”
他惊愕不已,“我哪里有东家?”
他自幼偷鸡摸狗惯了,正经的活计是一天都没做过,小镇就这么大,他的名声早已臭掉,试问谁会聘请一个偷儿?不唾弃他便算好了。
娘亲笑着打了他一下,“你还想骗娘。”
三妹在门后偷听已久,出声道:“娘,娘,大哥想给你一个惊喜。是不是,大哥?”
每个人脸上都是笑容,空气里充斥着许久未见的欢快气氛。
他糊涂了,扫过每一个人的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门骤然敲响,娘亲急忙道:“快开门,兴许是东家落了东西,回来拿了。”
他前去开门,却是一个背着医药箱的大夫模样的人,站在门口,问道:“可是顾家?”
娘亲扬声道:“何事?”
大夫捻须道:“在下是凌公子请来为你治病的大夫。”
只需一眼他便看出床榻上的人沉疴已久。
娘亲面上显出激动之色,拉着他,“小秋,快,快朝你东家拜一拜。真是活菩萨啊!”
他:“……”
他好像知道是谁了,只是对方怎么会查得到他家住何处?
***
一只干燥粗糙的手叩响门环。
下人前来开门,见到今天下午才离去的少年人,不禁吃惊道:“你怎么又来了?”
今早这少年人莫名其妙出现在柴房中,若不是尹公子出现,他差点把这少年人当成贼报官了。
少年人垂下眼,神色复杂,“我想见一见你们公子。”
书房中。
凌莘翻着画本,看得津津有味,闻言,满不在乎道:“让他进来。”
“是。”
少年人一进来就跪下“哐哐”磕了两个大响头。
凌莘懵了,手里画本骤然落地,他俯身捡起,问道:“你做什么?”
少年人跪在地上,声音坚定,“我一定会好好伺候你,请你不要让我娘断药。”
凌莘恍然大悟,“大夫上门了?”
少年人感激道:“大夫看过了,我娘这病得吃药,吃到好为止。”
凌莘点点头,“能好就好。”
他又瞅少年人一眼,“你叫什么?”
“回老爷的话,我叫顾小秋。”
凌莘摸摸下巴,道:“可是我不打算雇你。”
少年人急了,抬头道:“还请老爷不要赶我走,我可以不要工钱。”
凌莘是他们家的大恩人,他一向知恩图报,受了他的恩怎能不报答他。
凌莘眼睛一亮,“你说什么?”
少年人一愣,呆呆重复,“我可以不要工钱。”
凌莘一锤定音,“就这样定了。”
少年人:“啊?”
***
顾小秋跟在凌莘后头,两人静悄悄来到后院,凌莘指着院中练武的英俊男人,“他叫尹一程,就是他那天打了你。”
顾小秋点点头,此人化成灰他都认得出。
“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老爷请吩咐。”
“偷他一样东西。”
顾小秋摩拳擦掌,这他擅长。
“什么东西?”
“钱。”
月上柳梢头。
顾小秋站在门前,拼命咽口水,凌莘在柱子后面怂恿道:“快去。”
顾小秋低声道:“我去了。”
“去。”凌莘挥挥手。
顾小秋轻轻推门,门没有锁,一下子就打开了。
他悄悄溜了进去。
一刻后,顾小秋鬼哭狼嚎的求饶响彻小院。
“老爷救命!”
尹一程出来一看,门口空无一人。
跑得真快。
第二天,凌莘神色如常和尹一程、顾小秋打招呼,“早呀。”
尹一程看看高高挂起的日头,“嗯。”
顾小秋捂着红肿的左脸,疼得“嘶嘶”倒吸气,“老爷早。”
凌莘对尹一程道:“我们吃过晚饭去看你师父罢,要多去看看老人家,他老人家才不会寂寞。”
边说着,边冲顾小秋使眼色。
人我帮你支开了,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
顾小秋信心满满微微点头。
没问题。
尹一程淡淡道:“好。”
凌莘有任何要求,即便再怪异,他都只会说好。
祭拜完尹一程师父,凌莘拉着尹一程坐在沙地上,说要欣赏大漠风光。
心底寻思,他都尽量拖延时间了,顾小秋那头总不会找不到吧。
“你出生在这里么?”凌莘问道。
尹一程“嗯”了一声
凌莘嘿嘿笑道:“我忘了我来自哪里了,最近记忆总是很模糊。”
尹一程道:“你中毒了。”
因为中毒,所以记忆模糊。
凌莘摇摇头,“非也非也。”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凌莘渐渐向尹一程靠拢,尹一程将他扶正,他又歪倒下来,如同没了骨头。
凌莘抱怨道:“不知道为何,我的力气好像在消失。”
逐渐的,他似乎开始犯困,靠着尹一程,眯着眼睛呓语般道:“尹一程,你的一千两到底放在哪里了?”
“我没有收。”
他诧异地微微睁大眼睛,又抵挡不住困意一样慢慢闭上了,“原来如此……”
他倒在尹一程怀里,再没醒过来。
尹一程拥着他,两个人的背影相依相偎,仿佛正在欣赏晚霞的有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