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郁黎顾不得想自己被靳一笛想象成如何自私不堪的样子,两只手死死拉住对方的胳膊,整个人向后用力,“今天大家都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你闹什么?”靳一笛觉得郁黎这个疯抽得莫名其妙,被拉扯着踉跄几步,勉强稳住身子。
“别吵,别吵!”李福贵佯装拉架,实则暗暗用力帮郁黎的忙,“小靳同学不要生气,你就让让你师弟吧!”
壮汉们已然走出田地,来到水泥路上,距离他们不到十米,郁黎心慌得厉害,整张脸因为用力而憋得通红。
实在没办法了!他急中生智,咬咬牙,左腿一软,整个人扑到靳一笛怀里。
“我腿抽筋了,脚也磨破了,走不动。”郁黎被吓出来的哭腔在此刻用于装可怜显得恰到好处。他吸吸鼻子,软下语气求靳一笛:“你背我吧?先把我送回去再说?”
紧贴着的身体逐渐僵硬,郁黎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不知是真实还是过于紧张而产生的幻觉,收紧圈在靳一笛脖子上的手臂,把脸埋在对方柔软的卫衣里,轻声呜咽。
老天爷!他可不想英年早逝,被埋在这个离家八百里的地方!
靳一笛你倒是给点反应啊!
感受到怀里的人微微颤抖,靳一笛心里的怒气逐渐消散,犹豫着抬起手臂,拍拍郁黎的后背。
难道真的是不舒服?他拧起眉头,按着人的肩膀拉开距离。
郁黎额角已经渗出汗珠,靳一笛再来不及多想,轻声关心:“哪条腿抽筋?能动吗?”
“左腿。”郁黎随口瞎编,看出对方有松口的意思,便趁机报刚才自己被甩开的仇。
他伸手,用下巴点了点地面:“走不动,你背我。”
靳一笛闭了闭眼,用指腹按了下额角,认命地蹲下身,让郁黎爬上来。
默然旁观许久的李福贵也跟着松了口气,一直插在裤兜里的手掏出来,对身后做了个手势,然后快步跟上靳一笛,开车把两人送回酒店。
三人一路无言,郁黎被靳一笛搀扶着进了酒店房间,不忘转身对热情过头直接跟上来的李福贵道别。
关门落锁的动作一气呵成,郁黎转身靠在门板上,身体因骤然放松而变成一摊泥,整个人滑坐在地上。
靳一笛没看出他的不适是假,从他带来的药箱里翻出碘伏和创可贴:“脱鞋。”
“我没事。”郁黎吸了口气,撑着地面站起来,走到窗前,把纱帘掀开条窄缝。
从他们的房间看下去,真好能观察到酒店大门,按照时间推算,李福贵过一会儿就应该走出去。
可站了五分钟,还是没看到熟悉的身影。
靳一笛终于察觉出异常,把手里的东西扔到桌上,双臂环抱在胸前,面无表情道:“为了不让我去看李福贵搞什么猫腻,连装病这招都想出来了?”
“嘘!”郁黎竖起食指抵在嘴唇上,凑到他旁边,用气声交流,“李福贵没走!你说话小声点!”
“事情肯定要调查,但不是现在。”怕靳一笛冲动,郁黎挡在他前面,把刚才自己看到的状况说出来,“我算是发现了,李福贵绝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憨厚无私,荒地那边肯定藏着问题,而且他早就做好了部署,就算你能安然无恙地过去,也调查不出什么。”
“你注意到田里那几个拿镰刀的男人了吗?李福贵知道咱们有可能看到那片荒地,所以让他们在不远处守着以防万一。”郁黎翻出刚才拍的照片,“咱俩今天差点就血溅高粱地了。”
看清照片里的人,靳一笛开始相信郁黎的分析:“这几个人确实神态可疑。”
“但这件事决不能拖延。”他不安地来回踱步,“李福贵已经起了疑心,万一连夜行动掩饰问题,那我们……”
“他可能在咱们来之前就掩饰好了。”郁黎耸肩,打开自己的电脑,“对方有所准备,我们也不能靠一腔热血莽撞行事。”
他瞄了眼在房间里做圆周运动的人,心底浮现出某人的影子,不禁笑道:“你做事怎么也风风火火的,有什么仇当场就得报,忍不了一点儿。”
“什么叫也?”靳一笛瞥他一眼,拉开椅子坐在桌子另一侧。
对啊,什么叫也。郁黎没说话,暗暗撇嘴。
Wind替自己怼黑粉和收拾不辣鸡的时候可比靳一笛帅多了,Wind是实力过人还能运筹帷幄,反观靳一笛……
就是个莽夫!
“说正事。”郁黎在搜索栏打下丘定村三个字,浏览相关信息,“李福贵到底怕我们知道什么?甚至不惜为此背上两条人命?”
“肯定和这次调研评估的内容有关。”靳一笛跟上他的思路,推测道,“我早就说过,他们村的建设成果好得不正常,所以荒地那边可能存在环境问题,毕竟丘定村有食品加工厂,一旦污染排放超标被发现,就会面临停工风险。”
“总不至于为了这点事弄死咱们。”郁黎否定靳一笛的推测,“食品加工厂和李福贵利益无关。”
“得从他这个人出发,想想利益相关的事,而且必须是大事。”
靳一笛靠在椅背上,双臂环抱在胸前,冥思苦想过后,给出自己最新的想法:“李福贵不可能24小时监视,等凌晨没人注意,咱们偷偷过去调查清楚。”
郁黎用沉默表示不认同,滑着鼠标,找出三年前有关丘定村的一则报道。
彼时丘定村还是远近闻名的贫困村,年轻人大多外出务工,留下没有劳动能力的老人和儿童,村里大片土地处于荒废状态。为了使报道生动详实,记者特地走访了几家贫困户,记录下采访内容,还上传了照片。
郁黎看着报道中提到的孤寡老人信息,把入户调查的名单从头到尾翻了一遍,隐约意识到问题所在。
“靳一笛。”他把电脑转过去,指着屏幕,“这里面提到了三位孤寡老人的名字,他们都没出现在李福贵给咱们的走访名单里。”
靳一笛扫了一眼,眉心越拧越紧。
“李福贵给咱们的名单肯定有问题。”郁黎说出自己的思量,“荒地那边可能还有一些住户,不知道由于什么原因,没乘上乡村建设的风。”
“也许是不愿意参与,也许是被李福贵抛弃了。我个人倾向于后者。”
“所以荒地那边是这些还没脱贫的农户。”靳一笛把新闻拍下来,看了眼窗外暗下去的天色。
郁黎知道他又要说什么,把电脑拽回自己面前:“还没到行动的时候。”
他建了个空白文档,空出标题的位置,把新闻报道的网页复制进去,然后登录相关部门网站,查找有关丘定村建设的内容。
建设成果、启动仪式、开发公告,郁黎迅速浏览过去,最终把目光停留在项目招标上。
李福贵在回答土地使用权问题时的犹豫神情在脑中一闪而过,蒙在真相上最后的一层薄纱得以揭开,郁黎把搜集到的信息全部截图整理到文档,手指在键盘上移动得飞快:“李福贵很有可能在村民和项目投资商之间作梗,克扣原本应该属于这些老人的用地补偿款。”
靳一笛把椅子挪到郁黎斜后方,看着他整理文档:“很有可能,但我更好奇他如何说服其他村民,和他一起铤而走险。”
“你要思考的不是这个。”郁黎面容严肃,回头道,“而是之后如果李福贵再带着村民为难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不至于吧?”靳一笛看他,“顶多是吓唬吓唬咱们,不能真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但愿吧。”郁黎整理好文档,保存,上传到邮箱附件,然后开始撰写内容。
靳一笛始终注视着郁黎的动作,有点开始理解李躬行为什么在开学之初把人分给他带:“以前老李总是批评我,说我写出的论文缺少前因后果,数理模型和实证完美无缺,其他部分简直是一滩烂泥。”
“那时候不论是读论文还是写论文,我最不爱看的就是引言,什么研究背景研究重要性,我觉得这些东西实在是啰嗦。”
这种行为就很靳一笛。郁黎听出兴趣,手指从键盘上挪开,转头等待对方的下文。
“我一直觉得,简洁就是力量,我只能欣赏由简洁带来的美感,受不了长篇大论全方位多角度的冗余陈述。”靳一笛耸了耸肩,“但是通过眼下这件事,看到你的临场反应和处理方式,我开始理解老李一直让我做到的‘周全’是什么意思了。”
“我做事很周全吗?”郁黎想了想,真诚道,“我总觉得自己太多虑了,做事总是瞻前顾后,束手束脚,经常因为怕做不好而畏惧开始,不敢行动。”
“相反的,我很羡慕你身上的那股冲劲。”他直视靳一笛的眼睛,表明自己不是客套或者奉承,“你很执着,很勇敢,好像永远不会为任何还没到来的事情担忧,想做就做,并且总能得到满意的结果。”
“还是拿今天这件事举例。”郁黎垂下眸子,纠结地捏着手指,“我明知道把你拉回来会耽误调查的最佳时机,给李福贵动手脚的机会,可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像你那样,孤注一掷地往前冲。”
他语气有些落寞:“说到底,可能还是因为胆小。”
“不是胆小,是细心,是有勇有谋。”靳一笛上身探向他,握住他的手腕直视他,“你要是胆小,就不会回来做这些工作,帮我谋划下一次的行动。”
“老李让我带你,就是因为我们身上有互补的地方。”
“好吧。”郁黎被靳一笛盯得有些不自在,转回电脑前,小声嘟囔,“你这个人其实还可以。”
“只是还可以?”靳一笛故意碰了下郁黎的胳膊,干扰他打字,恍然间仿佛回到在集训班两人互相切磋的那段日子,“好吧,那我觉得你也还可以。”
“谢谢夸奖。”郁黎把邮件设置好定时发送,起身看了眼时间,“接下来就是你最期待的部分。”
“凌晨行动?”
郁黎张开手指,比了个五:“就算李福贵让人盯着我们,他们也不可能真的熬到这个时间。我们路上大概花费四十分钟,到达时荒地那端的人也应该醒了。”
“睡觉。”他掀开被子,拍拍枕头,不放心地问靳一笛,“你不会沉不住气,提前跑出去吧?”
靳一笛扯扯嘴角,翻过身,留给他无语的背影。
说着休息,实际上谁也睡不着,没等闹钟铃响便默契起身,收拾好东西,轻手轻脚地出门。
远处天还未亮,初秋早晨的薄雾让空气更加清冽,湿湿冷冷地沾在身上,郁黎裹紧外套,极力忽略心底始终蒸腾着的不安,从包里掏出手电筒,跟在靳一笛身后缓慢前进。
来到昨天无功而返的荒地前,靳一笛蹲下身,抓了把脚下的土,用手指撵开。
“怎么了?”郁黎始终精神紧绷,屈膝躲在靳一笛旁边,像是田野里落单的兔子,说话时不忘朝四周张望。
“这片地昨晚被临时翻过了,土壤松散,根本没法下脚。”靳一笛拍拍手,借着微弱的光线向远处眺望,“李福贵早就预料到我们不会轻易放弃。”
“那更要加快速度。”郁黎攥紧袖口,笃定道:“他还有后手。”
在坚定的决心面前,李福贵的伎俩不足为道,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荒地,终于看清丘定村这端的景象。
太阳从地平线后缓缓升起,照亮崎岖不平的泥路、破旧不堪的土屋。
天色逐渐清亮,淡金色的阳光逐渐在大地上蔓延,铺满远处丰收的农田,笼上挂满硕果的种植园。第一批到达的游客应该已经下车,站在平坦的水泥路上,看着和郁黎靳一笛前几天所见一样的秀丽景色,感叹丘定村的日新月异。
想到背后那片欣欣向荣的景象,郁黎遍体生寒,下意识抓住靳一笛的手臂借力。靳一笛亦是沉默,拍拍他的手背,带着他走向最近那栋墙体已经开裂的土屋。
与此同时,李福贵站在郁黎和靳一笛的房间门口,随着最后一次敲门无人应答,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年轻人。”他冷笑着掏出手机,在村民群里打下一长串消息,点击发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