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冻小说网

繁体版 简体版
果冻小说网 > 春屑 > 第55章 第 55 章

第55章 第 55 章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1966年十一月初,山里已经下了三场雪,山货基本要等来年开春才能采。家家户户都在为过冬做准备,柴天一连几日都在山上砍柴,他想砍多点,到时候谁家没有了,还能卖出去赚两个钱。

柴天年轻的时候一点攒不住钱,都拿去买酒喝。那时候他还住额吉村,跟图古勒、查苏和乌日罕关系最亲,几乎每晚都要一起喝酒,有时还围着篝火唱歌跳舞。

即便和阿茹娜结婚,搬到了赛罕村,他也改不掉这个习惯。来的第一天就和阿茹娜的兄弟们拼酒,结果谁都喝不过他,醉醺醺倒了一地,唯独他还站着。那会都叫他柴爷。

柴天开始攒钱,是1963年第一个孩子柴荣出生之后。

柴荣是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出生时哭声比谁都大,据说村里住得离他家最远的人都能听到。柴天欢天喜地抱着孩子挨家挨户展示,说这孩子未来会成为最厉害的猎人,你们都要小心了。

直到他来到最后一户人家,那个老太太看了襁褓中的柴荣,问他,这孩子嘴唇上咋有个豁儿?

第二年,柴荣被医生诊断为先天性唇腭裂。柴天站在医院走廊里大声嚷嚷,说这小破地方大夫都是庸医,他孩子好着呢!

这当然是嘴硬。柴荣开始学说话时,柴天发现他经常说不清楚,呜呜呀呀的,就是蹦不出一个正常字儿。和他前后脚出生的孩子都会叫爸爸妈妈了,柴天心里干着急。

陪他们看病的是查苏和她丈夫刘国富。查苏已经在城里生活了几年,摸清了门道,而柴天一家还对城里生活一窍不通。

你看你,你这人要么没文化呢!刘国富没给他好脸色。

查苏把柴天拉到一边,用蒙语说,医生说的肯定有道理,你别不信,能治咱就早点治,孩子也少遭罪。

医生的意思是,尽早做手术,还得去大城市做,这样才能及时恢复。那个年代,手术费用对普通家庭来说同样昂贵,更别提柴天只是个毫无积蓄的猎户,靠山吃山,有时候几个月都没有收入。

查苏看出柴天和阿茹娜囊中羞涩,就把自己攒下的几块钱都塞给了他。那时候查苏怀孕五个多月了,不顾刘国富阻拦,她非挺着肚子来医院帮忙。柴天知道她也需要钱,说什么也不接。

那天之后,他就开始攒钱。酒喝得少了,每天都在山上转悠,看能打点什么换钱。大家都说柴爷不要命,看到野猪眼睛都不眨地往上冲。

奈何当猎人来钱实在太慢,有时够一家人吃饭就已经不错,哪还有余钱给柴荣做手术?这事就一直拖着,同时柴天也在考虑要不要进城。

1965年初,柴天听说查苏生了一个女孩,小名叫琪琪格。他心里五味杂陈。

按理说他应该去看看,再给查苏带些礼物补品。但有了柴荣之后,他无法再面对一个健康的孩子,别人的健康会令他想到柴荣的缺陷。阿茹娜也是如此。最后他们只给图古勒送了点东西,叫他转交给查苏。

可没想到1966年春天,查苏带着孩子来拜访了。刘国富跟工程队去了外地,少说一年半载,查苏回到额吉村住在图古勒家,也方便照顾孩子。

琪琪格生得粉装玉琢,像个瓷娃娃,阿茹娜见了喜欢得不得了,又亲又抱,还唱歌哄她睡觉。

阿茹娜和查苏从小一起长大,当初怀柴荣的时候,她们还开玩笑说订个娃娃亲,现在却也不敢提了。

查苏进门时,柴天教柴荣说了好几遍“查苏”,他还是咕咕哝哝说不对。查苏摸摸他的头,面色虽然如常,但想必心中也在怜悯这个孩子。

一边是健康可爱的琪琪格,一边是自己家连话都说不清楚的柴荣,阿茹娜夫妇俩快要被苦水淹没了。

后来查苏就没再带孩子来过,就算来也是一个人,有时和图古勒一起。

入冬后,他们来得少了。等雪再下一下,外面就不好走了,大家除了上山便不再出门,只有过年那几天会冒着风雪骑马走上十几里路走亲访友。

那件事情就发生在刚入冬的时候。柴天在山上砍柴时,阿茹娜来寻他,叫他回家去,说图古勒来了。

前阵子图古勒在山上打到一头很大的鹿,他特意卸了一条鹿腿,赶来送给柴天一家,还叫他们过几天去家里吃饭。

他来去匆匆,柴天想留他吃顿饭,他也没吃。说什么村里来客人了,柴天问是什么人,他说不清楚,只知道是城里来的,在额吉村住了一天了,今天要带他们上山。

柴天以为是城里来的有钱人,想着是不是也能赚点钱。于是他决定今天多干点活,明天去额吉村走一趟。

等他从山上回来,天已经黑透,赛罕村的点点灯光暖着他的心。他现在没有年轻时那么焦躁了,只想踏踏实实赚钱,给柴荣做手术。柴荣会成为最好的猎人,比图古勒还要好。

回到家,阿茹娜已经做好了饭,一家三口吃完就打算歇息。刚刚躺到床上,他们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这么晚了,会是谁在黑夜里狂奔呢?马蹄声停在了柴天家门外,两人都不出声,阿茹娜捂住柴荣的嘴,空气静寂渗人。柴天让阿茹娜躺着,他跑到厨房拿起斧头躲在门口。

一阵令人心慌的敲门声响了起来,随后他们听到了一个声音哭喊道:“柴爷,柴爷开门。哥哥……他们出事了!”

是查苏,她的声音里有种巨大的恐惧。柴天打了个激灵,急忙开门。只见查苏穿着一身单薄的衣裳,披头散发,嘴唇发紫,眼睛瞪得奇大无比,在大雪中颤抖。

进屋后,阿茹娜把查苏裹在被子里,又叫柴天赶紧烧热水。查苏抖得停不下来,眼泪鼻涕流了满脸,她说:“我们村出事了,都被他们杀了,他们还抢走了琪琪格!”

柴天一愣,手中的水壶差点掉在地上。

“你说什么?”他走回屋里。

查苏从散乱的头发中看他,那是双绝望又惊恐的眼睛。

从她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柴天知道了,那伙所谓的城里人是昨天来的,他们表示要收山货,卖给老毛子(俄罗斯人),想让村里人带着去山上转转。

这个季节来收山货是很稀奇的,但村里人只当能赚钱,也没多想,就领他们去了。查苏和图古勒的妻子塔娜因为要照顾孩子,所以留在了村里。

那伙人晚上才回来,他们拎着大大小小的包裹,里面装的却不是山货,而是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查苏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更奇怪的是,只有他们自己下来了,村里人却不见踪影。

图古勒的妻子塔娜想过去问问,谁知那伙人却突然举起枪来对着她和查苏。她们认出来,那些枪正是村里人的。

塔娜听不懂汉语,查苏能听懂大部分。她听到那伙人说什么墓,什么哪朝哪代的好东西,这才知道,他们根本不是来收山货的,而是来盗墓的。

塔娜气得要冲上去拼命,几发乱弹射过来,她立刻倒在血泊中。她六岁的孩子乌兰趴在她身上哭,同样被打死了。

突生的变故吓坏了查苏,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她,她闭上眼睛准备受死。这时,那伙人里有一个女人,对看起来像头儿的人说,先留着查苏,她想要她的孩子。查苏因此暂时捡回一命。

她抱着琪琪格,浑身冷汗。那伙人正在整理从墓里带出来的东西,那个女人从中挑出首饰挨个看。

查苏坐在床尾,那边为了干活方便开了一个后门,她趁人不注意急忙拉开门跑了出去。有人叫喊着追出来,两人厮打了一阵,那人抢走了琪琪格。

查苏顾不上那么多,慌乱中跳上一匹马,逃向赛罕村的方向。

“柴爷,求求你,帮我抢回琪琪格!为哥哥报仇!求求你!”查苏从被子里爬出来,一下跌落在地,跪在柴天脚边。

柴天和阿茹娜赶快把她扶起来。柴天吼道:“这还了得!等我去收拾他们!”

说着就要走,查苏哭着说:“他们人很多,手里还有枪,你多叫些人。”

但柴天没有那么做,他那时自负,单枪匹马,马鞭甩得啪啪作响,很快就赶到了额吉村。

额吉村的房子里都亮着灯,却不见人影。柴天在外围观察了片刻,提枪就闯进了图古勒家。

地上有一摊血迹,已经半干,但屋里却没有人,更没有尸体。他屏息凝神,听到隔壁乌日罕的房子外面传来了声音。

柴天悄悄地走路,猎人最擅长的就是不发出声音接近猎物。他从厨房的窗子无声地翻了出去,看到两个人影站在乌日罕家的院子里,正在往马上绑什么东西。

“不要动!”柴天的枪对准了他们。

走近了看,是一男一女,男的胡子拉碴,女的倒是清丽,怀里抱着个孩子,正是查苏的女儿琪琪格。

这里只有他们两人。柴天看到旁边一堆乱糟糟的马蹄印,猜测其他人已经先走了,这两人是负责断后的。

那女人有些惊慌,一双眼睛求助般扫着身边的男人。那男的却气定神闲,对柴天说:“老兄,别这样。”

“把孩子给我!”柴天吼道。

女人看了看怀里的小孩,琪琪格不哭也不闹,一双大眼睛星星似的眨着,冲柴天笑。她又看了看男人,男人悄悄打了个手势,让她别动。

“老兄,做个买卖吧。”男人这样说。

柴天没说话,想看看他耍什么花招。

男人的手伸进马背上的包裹里,摸索一阵,掏出个东西递到柴天面前。

“玉扳指儿,古董,好东西。”他说。

柴天还是没有动,枪口却偏了一偏,被那人察觉。他接着说:“能卖个好价钱,你一辈子都赚不到的好价钱。”

那枚玉扳指儿在微弱的灯光下晶莹剔透,柴天是个大老粗,平时只和野兽猛禽打交道,却也看得出这东西价值不菲。

他想到了柴荣。

“只要你当作什么也没发生,我就把这个给你。”那人拿着玉扳指在他眼前晃了晃,上面的光点也跟着晃,像一枚闪亮的金币。不,这东西可比金币值钱。

柴天的枪放下去一点,食指离开了扳机。

“老兄别不识相,拿着钱去过好日子吧。”那个人在笑,从他的笑里柴天仿佛看到了一种幸福的生活。

他放下了枪,伸手接过了玉扳指。

那个男人冲他笑了,柴天忽略掉那笑容里的讽刺和轻蔑。那两人骑上马,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柴天的手变得无力,那杆随他征战多时的枪、那杆打死过野猪野狼熊瞎子的枪,像绑了十几只沙袋,连抬起来都费劲。

他收起扳指,骑马回到了赛罕村,对查苏摇摇头,说已经人去楼空。

查苏在赛罕村住了将近一个月,每一天她都上山去寻找图古勒和其他村人,又把额吉村周围的地都挖开,说要找塔娜和乌兰的尸体。最后,她还找来了警察。

听说她在警察那里发疯,又哭又闹,警察被烦得不行,才同意陪她走一趟。然而警察没有找到她口中的古墓,只推断是山上野兽来袭,叼走了村里人,以此草草结案。

那件事之后,查苏的精神一直恍恍惚惚,逢人就说一伙盗墓贼杀掉了额吉村的人,还抢走了她的孩子。

雪越下越大,柴天和阿茹娜怕她在山上出事,就托人联系到刘国富。刘国富从外地赶回来,把查苏接回了城里。

人们都说查苏疯了,因为野兽叼走了她的哥哥和孩子,她一时难以接受,自己臆想出了盗墓贼。毕竟猎民们从来没在山上遇到过古墓,连一个铜板都没见过。

那个年代“疯了”的女人很多,大家觉得她们疯了,她们就是疯了。一传十十传百,她就真的疯了。

回城里之后,查苏一直病恹恹的,和刘国富也常常闹矛盾。直到1967年,刘国富的母亲来了,两人的关系才渐渐缓和,开始计划再要孩子。

“你大姨出生之后,我的愧疚心理才有所缓解。可是我真的六十年没睡过一个好觉啊!”柴爷爷痛哭流涕。

那枚玉扳指他第二年春天就拿去卖了,柴荣也得以做了唇腭裂手术,恢复得和常人没两样。剩下的钱,柴天想给查苏,可查苏没要,他就一把火把钱烧掉了。

“我对不起查苏!她总找我帮忙,可是我不能说……每次看到她的眼神我都受不了,总想起那两个千刀万剐的盗墓贼。但是我没办法,我没钱啊!我穷啊!我需要钱!”

柴爷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突然他“扑通”一声,给我和霍展旗跪了下来。

“我对不起查苏!对不起你家人!对不起琪琪格!我对不起你们!”

他弯下腰,咚咚嗑起头。我们三人手忙脚乱地扶他起来,他额头上红红的一圈,沾着几粒土。

“柴爷爷,别。”霍展旗说,“姥姥不会怪你的。”

柴爷爷抽泣着坐在椅子上,喘气声听着有点杂音。叶丹青轻拍他的胸口,我和霍展旗给他擦眼泪。

他伸手挡开我们,眼睛神气不在,他看着我说道:“小卓兰,我真的……我六十年没睡过一个好觉。那年之后我每次上山都会找墓,想找到图古勒的尸体来赎罪。可是老天他不给我这个机会,最后还是你发现的。这是它在惩罚我,我活该!”

我和霍展旗互相看了看,谁都没说话。

柴爷爷接着说:“我天天做噩梦啊,我梦到那俩人变成厉鬼来索我的命,梦到琪琪格问我为什么不救她。查苏活着的时候,我每天都想告诉她,让自己舒坦一点。但是我……我不想被人家瞧不起……”

说着说着他又哭起来。

“我对不起查苏!我对不起她!”

我们劝了半天,可算把柴爷爷劝住了。他哭得累极,霍展旗扶他去卧室躺着,没一会他就睡着了。

霍展旗喝了酒也有点晕,也倒在小床上睡了。我和叶丹青走出房门,外面空气清新,不混酒气。天色向晚,一切都有点困倦。倦鸟、倦天、倦人。

我往后院的泥地里走,山区湿润,土也带着新鲜的腥味。我再也忍不住,弯下腰呕吐。酸涩难闻的气味混合在土腥味中,我边吐边流眼泪,泪水跟着一起掉进土里。

查苏,这就是你的人生吗?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