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京城之外。
往西南方向一条宽阔的古道,一直通向天的尽头。
路边有野草闲花,有十里长亭,亭子里站着一个少女,鹅黄衣衫,乌黑的长发在春风中拂动,正是云橙。
云橙从地上拿起一个柳条篮子,从里头拿出几样精致小点,又拿出一个酒壶,三个小小酒盅。
摆好之后,她跑到大路边,伸着脖子向城里的方向望,嘴里嘟囔着:“怎么还没来?”
过不多久,城里方向远远地行驶过来一辆马车,云橙一见,起劲儿地招手,马车到了云橙眼前停下,车上跳下来一男一女,女子是换了布衣素裙的李汀兰。
李汀兰拉住云橙的手:“妹妹等许久了?”
云橙摆手笑道:“没有的事,这才一会儿。”
李汀兰身边的年轻男子含笑打招呼:“云姑娘。”
云橙回一个微笑,目光向那男子打量过去,只见这男子浓眉大眼,肩宽膀厚,虽气质粗豪了一些,却是个憨厚稳重之相,十分讨人喜欢。
云橙刚觉得这个面相有点眼熟,马车帘子突然被掀开,露出一张胡子拉碴的脸,看了他们一眼,又缩了回去。
云橙一看之下,大吃一惊,对着李汀兰,舌头又开始打结:“这……怎么会是他?”
李汀兰脸上带一个苦涩的笑:“对。阿惹哥哥,其实就是陆伯伯的儿子。”
陆伯伯就是陆大勇,就是云橙在诏狱陪审了半日的那个人形血葫芦。
云橙的脑子陷入混乱,舌头开始打结:“那……”
李汀兰对阿惹说:“哥哥,你去车上陪着陆伯伯便是,我跟云姑娘说一会儿姐妹间的私房话。”
阿惹答应一声,转头上了车,云橙拉李汀兰去小亭当中坐下,急不可耐地问:“姐姐,这到底怎么回事?如果阿惹就是陆大勇的儿子,你又何必要逃婚呢?”
李汀兰凄然长叹,秋水双瞳浮现一层泪光。
“我跟阿惹哥哥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玩耍,便是陆伯伯,那时候也很疼我。可是离开那个地方的时候我还太小,我只知道那个地方叫钦州府,并不知道外面的人把那个地方叫做十万大山。那天晚上我找父亲质问,为什么要把我嫁到十万大山,父亲也不曾提到陆伯伯的名字,否则……何至于此?”
云橙实在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
一个悲惨的乌龙事件。
造化弄人。
阿吉正是因为李汀兰被强行许婚远嫁,而被彻底激怒,决定杀人复仇,可是谁能想到,许的婚事正是李汀兰自己想嫁的?
李汀兰语气凄然:“我们父女俩,不管是谁,如果能多说上几句话,或许能说出来,许嫁的就是陆家的阿惹哥哥,那么阿吉就不会生那么大的气,爹爹也许不会死……”
云橙这才想到,陆大勇替儿子求亲,未必是完全冲着李家的富贵,敲诈勒索的心思,在陆大勇这样一个粗汉简单的心思里,两个孩子年貌相当,又有从小一起玩耍的情分,并没有什么不般配。他却不知在京城的世界里,人都是有身价的,并且,身价会随着很多东西起起落落。
想到此节,云橙劝慰李汀兰:“这事也怪不得谁,都是造化弄人,我听阿吉说了你小时候的一些事,从此也不必介怀……”
李汀兰明白云橙的意思:“妹妹一定想问我,我娘是怎么死的,我究竟知道不知道。”
云橙点点头。
* * *
“我看到爹爹拿着滴血的刀子从树林里走出来,眼睛血红,一脸凶相,我为了活命,马上装傻,爹爹一时心软,扔下刀子,放过了我。他把我抱回家,说出去寻我娘,回来告诉我,我娘采山货跌下悬崖摔死了,我为了活下去,假装相信了。”
李汀兰眼中豆大的泪珠滚落面颊:“从前我们一家人和和美美,我爹不知多么疼我亲我,可是从那以后,他有意无意总是要躲着我,我也有意无意总是躲着他,父女俩有时候不得已在一起,简直比陌生人还要客气。”
云橙摸了身上半天,自己还是忘了带手帕,李汀兰掏出自己的手帕拭泪。
“来到京城以后,我爹步步高升,大富大贵,我住在那么华丽的府第,天天锦衣玉食,可是我一想起,他这富贵是用什么换来的,简直就要发疯。我总盼望着有一天,阿惹哥哥能来接我,接我离开这个地方。”
云橙问:“姐姐真的不再考虑考虑了?莫大人给阿惹哥哥在锦衣卫安排了差使,你二人在京城生活岂不更好?我们姐妹也可以常常见面玩耍。”
李汀兰摇摇头,从脖子上解下一条金链子,递到云橙的手里,正是那条似龙似蛇的青龙。
云橙往回推:“姐姐,这……”
李汀兰按住她的手:“这是我外祖家的家传之物,按理说我应该保存,可是我一看到它,心里难过……妹妹与我虽然相识不久,但分外投缘,就留给妹妹做个念想吧。”
云橙把金链挂在自己脖子上,忽然不好意思:“姐姐,我骗了你,你不怪我吧?”
李汀兰笑了一下:“我也有很多事瞒了你,你不见怪,我就很高兴了。如果我早点说出来……”
云橙按住李汀兰的手:“子不言父之过,姐姐你也是没办法,心里比谁都苦。”
城里方向的来路上,马蹄声响,云橙隐约望见是个熟悉的身影,便拉着李汀兰的手,二人一起走到路旁,往来人的方向看:“好像是莫大人呢,他也约好了来送你们?”
李汀兰也莫名其妙:“没有啊。”
云橙也纳闷,莫清歌哪里会是会给人送行之人,姐妹二人一起纳闷地张望着,莫清歌的白马转眼间到了眼前,一身月白色官服,飞鱼形绣纹在清晨的阳光下闪耀夺目。
阿惹早从车上下来迎候,见莫清歌下马,恭敬说道:“还没有去大人府上道谢,怎敢劳动大人来送行呢?”
莫清歌和颜悦色:“陆兄弟不用这么客气,真的不再考虑一下留京城的事了?”
阿惹抱拳施了一礼:“莫大人抬爱了。兰妹是想以后过平民百姓的生活。”
一眼看到云橙脖子的青龙,阿惹对莫清歌使了个眼色:“大人,借一步说话。”
* * *
二人走到长亭对面,莫清歌望向阿惹,阿惹放低声音:“大人看到云姑娘脖子上挂的青蛇了吗?”
莫清歌点点头,是龙是蛇也没有分辨。
阿惹的表情忧心忡忡:“我小的时候,发生过一件事,跟我爹说过,他根本不当一回事,可是这些年来,我只要想起这件事,心里总是不安。如今我爹爹出事,又是和这条链子有关。”
莫清歌也皱了眉:“不错,李大人对这个东西这么感兴趣,必然是有原因的,我今天特意赶过来,也是为了此事。”
阿惹眼睛一亮:“莫大人找到线索了?都说锦衣卫手眼通天,果然名不虚传。”
莫清歌点头:“你先说,我再讲。”
阿惹忽然从腰间抽出一杆老烟袋,与他年轻英俊的脸庞殊不相称。
莫清歌诧异地看着他熟练地装烟点燃,朝自己递了过来。莫清歌赶紧摇手,表示敬谢不敏,阿惹便不再客气,吧嗒吧嗒抽上几口,讲起了往事。
“那一年我七岁,天天带着山寨的一帮孩子疯玩,有一天我们在山里抓鱼,碰上了一个汉人,给我们糖吃,我们平日里根本就没有吃过。然后问,寨主的印信是什么样的。我们虽是孩子,却也都知道,然后那汉人说,如果谁有本事,能把那个印信取出来让他看一看,再还回去,就可以得一个金元宝,能买好多糖,一辈子都吃不完,他真的拿出了一个金元宝晃了晃,太阳底下,晃花了我的眼睛。”
莫清歌很感兴趣:“那汉人长什么样子?”
阿惹道:“那汉人穿了我们当地的衣服,长得端端正正,普普通通,要不是他不会说我们当地的话,走山路又异常的吃力,说不定根本分辨不出。他走以后,我警告孩子们,寨主印信动不得,不要惹是生非,可是隔了两天,老寨主的一个婢女被处死了,说是企图下毒行刺。”
莫清歌神色有些阴沉莫测:“……也许那个汉人只是开玩笑的。”
阿惹十分肯定:“在我们那个地方,金元宝可不是时常能见到的。而且,隔了没有多少日子,山寨就大祸临头了。”
阿惹说到这儿,停了下来,眼眶发红。
“我一家人死里逃生之后,我见那个寨主印信居然挂在我爹的脖子上,赶紧给他讲了那个生人的事,劝他扔掉,他骂了我一顿,说是老寨主交到他手里的,要交给梅家后人才行。后来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出什么事,我也就忘了。可是这次……李叔叔居然让我爹找这个东西做聘礼,这就太奇怪了。”
莫清歌点点头:“说的不错,时隔十三年,李大人官居三品,还惦记着这个东西,这个东西肯定不止龙虎寨的印信那么简单。另外,龙虎寨老寨主以宽仁获得威望,昆布却无缘无故生了异心,非要两败俱伤,这事儿也不合情理。我因为这两个缘故,动用锦衣卫的情报网,总算查出了一点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