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抚司的锦衣卫恨不得倾巢出动,加上云橙江河两个冒牌货,在李府的大小出口严防死守了整整一天一夜,第二天一大早,阖府清点、核查人数。
少了一个贺客。
可以确定,黑色凶刀的主人,毫无破绽地在李府隐忍蛰伏了数日之后,终于成功地——逃了。
云橙跟江河两个人,从府门口往内走,一路抱怨。
江河心忧师父安危,抱怨莫清歌的策略太不靠谱。
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这么大个府第,从哪儿逃不出去?哪是那么容易守住的?
这不,这么多锦衣卫严防死守,还是让人给跑了。
云橙的内心比江河还懊恼,还火大。
但是经过昨日花园内的一场惊吓,总觉得莫清歌指不定会从什么地方冒出来,逮她个正着。
故此一直隐忍,没敢接话,一路憋的好生难受。
好容易拐上了一条小路,云橙看四下无人,刚想畅所欲言。
冷不防斜刺里就冒出来一人。
云橙收步不及,一头撞上去,额角生疼,身子眼看扑向地面。
随即,腰肢被一个有力的臂膀稳稳地抄住,待她站稳之后,又迅速地放开。
云橙抬眼一看,果然是莫清歌,当下心里叫声苦,愁眉苦脸准备挨训。
莫清歌经过昨天花园一役,果然好像对于训斥云橙感到十分上瘾,张口便训:“怎么又是你?大姑娘家的,走路能不能稳当一点?”
云橙低眉顺眼,连声答应:“是是是,大人教训的是。”
莫清歌身后跟着凌风,眼看憋不住要笑。
莫清歌:“我要去审犯人,你们俩是跟着?还是在府里等着?”
云橙意外:“审犯人?……审什么犯人?”
莫清歌不屑于解释,抬腿便走,云橙和江河对视一眼,赶紧跟在后面。
凌风见大人不想说话,便特意走慢了一步,跟他二人解释:“杀害李大人的凶手,在出城的时候被拿住了。”
云橙脑子转得快,赶紧做一个夸张的恍然大悟状:“啊,我明白了。原来莫大人当初就是打算……”
凌风点点头:“对,莫大人是料到凶手在京城之内还有同伙,索性放他出府,一路跟踪,在城门口一网打尽。”
云橙尬夸一句:“大人真是高明,属下佩服得紧。不知这凶手是个什么人?”
凌风道:“这人叫陆大勇,半个月以前从十万大山来到京城,在同福客栈落脚,同住的一个人叫潘海,已经承认,二十年前,二人都是十万大山中第一大山寨——龙虎寨的盗匪。”
云橙接茬儿推测:“看来,是李大人当年公干,在十万大山剿匪的时候,结下了仇怨。”
凌风淡淡一笑:“姑娘聪慧过人,所料大致不差。吏部的档案中早有记载,那是20年前的事了,李大人那个时候,是十万大山一个县衙门的捕快,参与围剿了当时的最大山寨——龙虎寨,立功升职来到京城,辗转多年,成了锦衣卫的长官。只是我们都没想到,20年后,数千里以外的盗匪,居然还能找上门来复仇。”
说话之间来到李府大门口,锦衣卫早有人牵了马匹过来,四人翻身上马,向北镇抚司的方向飞奔而去。
青黑色的大门缓缓打开,云橙踏上诏狱漆黑的走廊。
这里的白天也像是黑夜,两边的火把如同鬼火一般发着绿光,跳动明灭不定,四下里传来犯人含糊不清的哀嚎声,听得云橙一路毛骨悚然。
好容易进了一间屋子,云橙刚想松一口气,没想到迎头撞见一个人形的血葫芦摊在地上,满地都是斑斑血迹,血腥气直往脑门上冲。
云橙赶紧转开了视线,一眼瞥到江河,他的眼睛也是直往天花板上溜。
凌风心思细腻,低声对云橙说:“二位莫怕,不过是抽了几鞭子,并没有伤筋动骨。”
云橙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算是领了凌风的好意,却见莫清歌浑若无事,简直比逛自家花园还要舒服惬意,坐到官椅上,喝一口下属奉上的新茶,闭上眼,许久没说话。
摊在地上的人形血葫芦忽然耐不住性子,抬头发声,声音粗豪,铿锵有力:“我没杀人。”
云橙细看这人的形容样貌,四十余岁,皮肤黑,粗手长腿,相貌普通,扔人堆里找不到,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是来自十万大山的盗匪,在府内碰到了,多半就以为是个家丁。
莫清歌这才睁开眼,语气轻描淡写,如同跟老朋友闲话家常:“没杀人?扔到湖里的衣服鞋子不是你的?刀不是你的?”
陆大勇道:“衣服鞋子是我的,刀有一把是我的,另一把不是我的,我是看着杀人的刀,和我的刀一模一样,心中实在害怕,才拿走一起扔掉的。”
莫清歌问:“大半夜里,你去李大人的书房做什么?”
陆大勇道:“我丢了一样东西,一定是他偷的,我去找他算帐。”
屋内几人一听这话,都吃一惊。
这凶手的脑回路实在是清奇。
就算扯谎,也要找个不那么离谱的说法吧?
莫清歌语气尤其讽刺:“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值得一偷?”
陆大勇道:“是个金链子,上面挂个青蛇。”
云橙吃了一惊,抬起头,恰好与莫清歌的眼神碰撞了一下。
这样东西的存在,不会有太多的人知道。
如此说来,这个盗匪,与李大人的渊源,果真非同一般了。
莫清歌沉吟一下,接着问:“这个东西是怎么个来历?”
陆大勇道:“是龙虎寨的寨主印信,历代相传。”
“怎么会到你的手上?”
“十三年前,山寨被围攻,老寨主被一把尖刀刺中要害,逃到树林里,正好撞上了我,他把这样东西交在我手里,说等他后人东山再起,我便将这东西转交,谁知官兵对山寨赶尽杀绝,我逃得远远的,东西便一直在我手里。”
这青玉似乎没什么可问的了,稍停片刻,云橙听得莫清歌又问:“其中一把刀的刀背上,刻有青牛两个小字,青牛是你的小名?”
陆大勇立刻否认:“不是。”
云橙吃惊,原来刀背上还有字呢。
这可是绝佳的线索。
莫清歌果然立刻追问:“叫青牛的这个人,你自然是认识的了?”
陆大勇仿佛很吃惊:“自然认识,李大人不就是李青牛吗?啊……对,他早就改了个名字,叫李承恩了。”
什么什么?
云橙大吃一惊。
本以为刀子是真凶的,谁想到是死者的。
难道是死者自己捅死了自己,然后在自己的身体上又割了二十多刀?
莫清歌仿佛也吃惊不小,停了片刻,冷笑一声:“李大人是官,你是匪,你倒诬赖他偷你的东西?”
陆大勇居然也冷笑,笑得比莫清歌还大声:“什么李大人,什么官,他跟我一样,当年都是龙虎寨的盗匪。”
整个屋子瞬间静下来,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在李府中见识了李家钟鸣鼎食的勋贵气派,此刻听到一个身披枷锁、血肉模糊的粗豪盗匪言之凿凿地说,那李大人,原本跟他是一样的人,云橙禁不住怀疑他是疯了,要不就是自己疯了。
她觉得下一步就该像看戏听书那样,听到一声惊堂木,堂上大老爷一声断喝:“大胆狂徒,竟敢攀诬上官?”
锦衣卫的诏狱看来是没有惊堂木,莫清歌也不愧是个石头打就的心肠,依旧是波澜不惊,甚至还慢悠悠喝了一口茶:“既然如此,你且细细讲来,李大人怎么就是龙虎寨的盗匪了。”
那陆大勇倒也不客气,开口讲得唾沫横飞。
十三年前,陆大勇二十五岁,是龙虎寨的四大金刚之首。
居其下的第二大金刚,就是现在的李承恩李大人,当年叫李青牛。
李青牛在山寨地位比他高,因为他除了是四大金刚之一,同时还是寨主的女婿。
当时的十万大山,山高路险,蛮族盘踞,有诸多大小山寨。
山民们平日里也种田采药,遇到有商旅财货路过,纠合在一起杀人剪径,在外面的人看来是强盗行径,在山民们自己,却人人习以为常,不当成一回事。
其他的山寨首领和帮众,多是当地山民部族,唯独龙虎寨是汉人坐镇,成为了当地汉人的靠山。
龙虎寨的首领姓梅。当地山民也说不清楚,是梅家哪一代先祖,又因为什么样的机缘,来到此处占山落脚,只知道这梅家人代代识文断字,富有韬略,十分懂得处理与其他山寨的关系,声望越来越高,到了陆大勇做四大金刚的时候,龙虎寨已经成为各大山寨之首。
梅老寨主性情温和,知人善用,四大金刚各有各的本领和性情,互相之间并不亲近,对梅老寨主却都服气敬重。
本来日子过的好好,忽然有一日,祸从天降,李青牛下山之际,被官府衙门抓了去,扬言三日之后斩首示众。
事发突然,梅老寨主倒也没有失去冷静,找来其他几大金刚商议,平日里官府得到各大山寨的好处,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日这是怎么了?
赶紧派人去摸情况,很快得到衙门的线报,原来是清风寨的新任寨主,买通了衙门的官长,做下了此事。
清风寨是第二大寨,属于当地部族所有,与梅老寨主惺惺相惜的老一代寨主刚刚下世,新任寨主是他的儿子昆布,年轻气盛、性情素来有些莽撞狂妄。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他能狂妄到这个地步,直接对龙虎寨下手。
四大金刚之中,只有李青牛识文断字,最得梅老寨主喜爱,将女儿秋娘许配了他,等于是龙虎寨的第三号人物。
依着梅家少寨主跟陆大勇的火爆性子,立刻要领兵出去,先去劫狱,再与清风寨拼个死活,却被梅老寨主拦住。
他身为山寨大当家,一心顾全大局,不欲多伤人命,因此派人去找昆布和谈。
昆布那方倒也接受了和谈条件,双方重新划定了势力范围,约定三日后放李青牛出狱,龙虎寨暂时以忍让换来了和平。
可惜,这是个骗局。
第三天深夜,人人都在熟睡之中,龙虎寨被突袭,被血洗。
不论老幼妇孺,一律斩尽杀绝。
流到山脚下的河水都被染成红色,血腥气三天不散。
陆大勇从自己的屋内惊醒,一路拼杀,在树林中撞见老寨主已经被刺,奄奄一息,将掌门印信交在他手。
陆大勇接过老寨主递过来的掌门印信,刚揣在怀内,背后中了一支羽毛箭,逃入山洞中昏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天已经大亮。陆大勇生性悍勇,自己找到草药嚼碎,拔箭,裹了伤口,抄小路下了山。
他见到早一日被捕的李青牛跟几个部下,被砍了脑袋,尸体挂在城墙上。
他见到清风寨的人马,伙同官府的人,在搜捕龙虎寨的人马和家眷,找到了,一律打为乱党余孽治罪。
他的老婆儿子因为回村里娘家探亲,躲过了血洗山寨那一劫,如今一家三口都是死里逃生,只能继续逃,逃得越远越好。
他远远地找到一个偏僻小山村,隐姓埋名,过不多时,便辗转听说,清风寨居然又已经被官府血洗。
十万大山中风光无限的两大山寨,竟然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灰飞烟灭。
陆大勇讲到这里,情绪激荡,大口喘着气。
屋内一时鸦雀无声,众人都沉浸在这惊心动魄的血腥故事里。
莫清歌吩咐手下:“给他些水喝。”
陆大勇连喝几大口清水,情绪才稍稍平定下来。
莫清歌这才慢声发问:“依你所说,那李青牛已经在纷争中死去,怎么会有今日的李大人?”
陆大勇放下了水碗,继续讲述自己的经历。
陆大勇后来遇到了自己的心腹手下潘海,二人一起搭伙,到处贩运药材山货为生,十三年后,带着一批药材来到了京城。
一天,在药材铺谈完买卖出门,正待回客栈,却见一个高官显贵的轿子在马路中间前行,众多锦衣卫鲜衣怒马,在旁紧紧护卫。
京城百姓早已经形成习惯,避让到路两旁,本来热热闹闹的大街刹那间陷入一片寂静。
陆大勇与潘海见状,赶忙也随众站到路旁,低下眉眼,屏住呼吸。
可是,千不合万不合,轿子的锦帘被掀开,露出了一张脸。
陆大勇抬眼一看,看的自己魂飞魄散。
陆大勇马上跟潘海对视一眼,潘海跟他一样,一脸不可置信的神情。
轿帘很快放下,轿子扬长而去,大街重新恢复了热闹。
陆大勇跟潘海赶快回到客栈,谈起往事,陆大勇发出疑问,难道世上真有长相如此相似之人?
潘海迟疑片刻,透露了一个惊人消息,当时挂在城墙上的尸体,千真万确不是李青牛。
潘海说,他跟李青牛一起下河洗过澡,李青牛的左臂上有个青色胎记,而城墙上的尸体,上身没有衣物,他看得清清楚楚,尸体胳臂上没有胎记。
陆大勇出去打听了一轮,回来后纠结踌躇许久,拿定了主意,叮嘱潘海换了一家客栈,等他消息,然后去锦衣卫衙门求见。
李承恩摒退了手下,二人单独见面。
当年在山寨的时候,陆大勇跟李青牛一个性格火爆,一个温和内敛,私下交情不算亲近,但毕竟有一起出生入死的同袍之义。
后来经过山寨覆灭,生离死别,二人都是侥幸死里逃生的幸运者,按理来说,岂能没有一点恍如隔世的感慨,久别重逢的亲近之情?
但,确实没有。
陆大勇一看到李青牛客气而疏离的表情,闪烁的眼神,便知道,自己事先准备好的那一套说辞,是对了。
他说,自己从山寨覆灭中死里逃生,跟当年的心腹手下潘海一起贩卖山货,二人偶然来到京城,看到李青牛高官得做,前来叙叙旧。
陆大勇性格再粗,也曾是号令群雄的绿林首领,自然懂分寸,知进退,并不问及李青牛的发迹史,二人一味地在虚与委蛇中闲谈,说了半天,不着边际。
如此尬聊之中,陆大勇远兜远转,说起自己老婆儿子因为下山探亲,逃过了那一场血腥的劫难。
他是说者无意,无非是在故人相逢的怀旧氛围下找一个话题,没想到,李青牛忽然勾动情肠,潸然泪下,讲起了自己家的悲惨遭遇。
比陆大勇家,惨上何止十倍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