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铺子开张前几日都没有人来光顾,巫成倒也乐得清闲,每日就在铺子里雕雕面具,灵翊则托腮坐在他身边,偶尔替他跑几趟腿去拿些工具。
这天,灵翊又坐在门槛上发呆,门外忽然走过一对母女,那女孩看起来也就五六岁的样子,扎着两只羊角辫,蹦蹦跳跳得像只兔子。母亲则偏着头,一手挎着菜篮一手牵着女孩,目光温柔。
女孩仰着脑袋不知道和母亲说了些什么,两个人都咯咯地笑了起来,灵翊看着看着竟然出了神,连巫成叫她都没有听到。
“在看什么?”巫成举着笔走过来,他正在给面具上色。
灵翊回过神,往他手里看了看:“没什么,你要涮笔吗?”
巫成往灵翊出神的方向看了看,跨步到她身边坐下。他将面具放到膝头,一边勾画着一边问:“你是想你爹了吗?”
沉默片刻,灵翊道:“也想,但我更想我娘。”
“你娘?”巫成抬眼看着她,“我从没听师父提起过师娘,她是个怎样的人?”
提起娘亲,灵翊却显出几分迷茫:“我不知道,她去的时候我才只有三岁,关于她的一切我都是听我爹说的。”
巫成道:“那你也讲给我听听吧。”
灵翊托腮想了一会才道:“我爹跟我说,我娘的脾气非常暴躁,稍有一点不爽就骂天骂地,方圆几里的人都怕她,可就我爹不怕,天天和她斗嘴。我娘说东,我爹就偏要说西,每次都把我娘给气得跳脚,我爹才又乐呵呵地往东去。”
“这是为何?”巫成不解,“既然知道师娘会生气,师父为什么还要同她作对呢?”
灵翊勾起嘴角:“我爹说他就是喜欢看我娘生气的样子,他很爱捉弄我娘。不过他也只是在小事上和我娘闹一闹,若是真到了大事,我娘说什么他就做什么,绝无二话。”
灵郭这点倒是让巫成很诧异,在巫成眼里,师父一直是个话不算很多的人,虽说不上是沉默寡言,却也绝不会与人斗嘴,而且灵郭的性格执拗顽固,很多事都要巫成磨破了嘴皮子他才肯稍稍松口,巫成实在无法将灵翊口中的那个人和师父联系在一起。
灵翊也看出巫成的心思,继续说道:“我爹以前和现在不一样,他原本是个很开朗的一个人,家里的生活也还算富裕,他之所以变成这样子是因为我娘走了,要不是我年纪还小,只怕我爹也会跟着我娘去了。”
“师娘……是怎么走的?”
灵翊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爹也不知道。娘是被大牛他爹拖着板车送回来的,那时她浑身都湿透了,鞋子也不见了一只。牛叔说我娘是失足落水,捞上来的时候人已经就咽了气,劝我爹节哀。从这之后,我爹就像变了个人一样,他整日酗酒,还霸着我娘的尸体不让下葬,直到最后屋子里都出臭味了,他才不得不让人把我娘带走了。”
巫成沉默良久,好半晌才点了点头。
这么听来,师父这一辈子的确过得挺苦的,明明幸福已经触手可得,可妻子早亡,他好不容易理好情绪重振旗鼓,闺女又离他而去。
到后来眼睛也花了,依仗了一辈子的雕面具的手艺也不得不放下,日子过得愈发穷困潦倒。
灵郭一直都在失去,好像从未得到过什么。
正出神想着,灵翊忽然问道:“那你的娘亲呢?”
巫成摇摇头:“你全当我有娘生没娘养好了。”
灵翊很体贴地没再问下去,她虽不知道巫成为什么这么说,可她明白,这一定是他的伤疤,还是不揭为好。
巫成停下笔,举起傩面细看了两眼:“也不是我不想跟你说,我从小是跟着叔婶长大的,所以跟我妈……咳,跟我娘也不是特别亲,她也不怎么管我,所以我才会这样说。”
巫成不光雕工一流,就连上色勾线的笔触也非常细腻,即便这脸壳子只画了一半却已是活灵活现,灵翊偏头看着,又问道:“成哥,你原先不是乞丐吗,怎么会这套手艺?”
巫成没想到灵翊会突然问他这个问题,只能搪塞道:“都是师父教得好。”
“可我爹说你原本的雕工就不差,既然如此,你为何又会做了乞丐呢?”
“我……”
巫成迟疑着,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和灵翊解释,恰在这时,一个身影挡在了他们身前,巫成抬起头来,只见黄杵师正笑意盈盈地站在门口,手里还捧着一个木盒。
“恭喜呀,成小子。”他用唯一的那一只眼睛四处望着,“这铺子可真大,得花了不少钱吧?”
巫成站起身,笑道:“没多少钱,以黄杵师的眼力难道还看不出来这是间凶宅吗?”
黄杵师“呀”了一声,自顾自走进屋子:“果然如此!我还以为这股鬼气是灵丫头的,一直没敢问。怎么样,你们可揪出那鬼了?”
听他这么一问,巫成又露出略显遗憾的神情:“已经被驱散了。”
黄杵师点点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将那个木盒放到桌子上打开,只见里面赫然放着两副面具,一个是引路灵童,还有一个是勾簿判官。
这副灵童面具正是之前为牛老太引路时巫成所用那副,所以巫成对其已是非常熟悉。然而那副勾簿判官却不然,它和另一副灵官面具都是师父的宝贝,一同被奉在厢房柜顶的正中央,不到重大节日绝对不会拿出来,更不会让旁人触碰。
“黄杵师,这……”巫成捧着那面具,受宠若惊。
“你师父叫我传话给你,说这手艺以后就拜托你了。”黄杵师拍了拍巫成的肩,“还有灵翊的事,他叫你不要太放在心上,成与不成皆是天定,尝试过了就行了。”
巫成笑笑,鼓嘴吹了吹面具上的浮土:“我可不信什么天定命定,我只信人定胜天。”
……
日子继续波澜不惊地往后过着,这段时间师父也来了几次,偶尔来瞧瞧巫成的技术,指点几下,偶尔来给他们送几样菜。
没有灵翊在身边陪着,老头子虽然有些孤独,可面色却比之前红润了不少,身子板也硬朗起来,颓势几乎不见。见他如此,巫成也稍稍放心了些,终于不用再两处悬心。
灵翊见父亲的身体日渐好转,心情也跟着好了许多,她不再整日坐在门槛上发呆,而是开始学着给巫成调颜料。
“成哥。”这晚,灵翊捧着一碟颜料走进巫成的房间,彼时巫成正坐在灯下勾着最后的花样,他神态认真,暖黄的烛火映在脸上为他添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听见声响,巫成抬起头:“调好了?”
灵翊点点头,将颜料放到桌上。
巫成从桌上拾起另一根笔从颜料盘里搅了搅,又与面具上已经上好的颜色仔细对照了一会:“调得不错啊,几乎就没有分别。”
听到巫成的认可,灵翊这才放下心来,她拉过凳子坐到巫成身边,认真看着他勾线。
“怎么,你对这也有兴趣?”巫成说着,歪头看了灵翊一眼。
她白皙的脸上多了一抹扎眼的棕红,应当是调色时不小心沾上的,巫成想也没想,伸出手用指腹蹭了蹭她的脸。
然而灵翊却蓦地往后退了一下,椅子划在地上发出了刺耳的声响。
“怎么了?”巫成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手悬在半空。
等再开口,灵翊竟然有些结巴:“你……你不能这样。”
“我怎么了?”巫成一头雾水,直到他发现灵翊一直捂着方才被自己碰过的那半边脸才明白过来,“你是想说,男女授受不亲吗?”
灵翊点点头,动作竟有些生疏的羞涩。
“没关系吧,我们两个都这么熟了,若是跟其他女子我肯定不会这样。”巫成说,“况且,你那天不是也给我扎头发了嘛,你我之间不必计较这些。”
巫成本意其实是想告诉灵翊,以他们两个的状态再亲密些也没有关系,然而灵翊似乎会错了意,她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瞪了巫成一会后便气鼓鼓地起身离开了。
巫成见状赶紧追过去扯出灵翊的胳膊:“去哪儿?”
灵翊甩开他继续往前走,巫成又拦住她的去路:“好好说着话,你这是怎么了?”
灵翊别着脑袋不肯理他,巫成也不恼,一句接一句地问着,最后灵翊终于被他给问恼了,应声道:“凭什么咱俩熟了你就待我和其他女子不一样了?到头来你就是把我当妹妹,压根没当个女儿家看!”
巫成愣了一下,他没想到一向木讷的灵翊如今竟然也会说出这种话,虽然有些拈酸吃醋,但巫成听着却心里一喜。
他连忙哄道:“我可没说过这种话,虽然我是把你当妹妹看不假,但是我也……”
话说到一半,后半句巫成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灵翊也紧跟着转过头去,一时间两人竟然都有些尴尬。
良久之后,巫成才又徐徐开口,他的声音柔和,可一字字却如银针般掉进灵翊的心坎:
“在我心里,你跟别人是不一样的,我刚那句话也只是想告诉你,我们两人之间可以不用顾及那么多,随你高兴就好。”
顿了顿,他又道:“再亲密些……也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