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不知几日,落雪清醒的时间变长了。
之前一直混混沌沌,还时不时有噩梦袭来,总是记不得梦的内容。
她舒服的窝在大氅毛皮里,耳边刀剑交戈和喊杀声都不见了。不远处有温泉咕嘟的冒泡流水声,氤氲的雾气升起,旁边坐了朦胧的影子。
她皱眉浮起一阵疑惑,细细的回想。
啊师尊姐姐……
她想起来了,顿时有些开心,只要乖一些,姐姐待她就特别温柔,除了扎针。
动了动身体,手上没什么力气,手指不能握拳。茫茫然起身,感觉应该能站起来。她似乎从很高的地方摔下来了,病了好久。
长曦正用鹿角刀削着松木针。刀锋刮擦木纹的沙沙声里,忽听得身后狼皮褥子窸窣作响。她转过头,看见落雪赤着脚站起来,十根脚趾蜷缩着陷进雪绒草铺就的毯子。
“要跌跤的。”长曦扔了刀具,将昨夜烘干的狼皮靴拿过去,塞到她手里,准备擦脸的帕子。
落雪抱着靴子歪头端详,似乎能看清什么。
“喜欢。”她说。
长曦的手顿了顿。最初落雪会说一些基本的需求“冷”“渴”“尿尿”,自那日落雪突然开口唤她“姐姐”,这些词句就像解冻的冰河,时不时蹦出些令人心惊的句子。
话倒是能听懂一些,但是不怎么说,有时长曦觉得落雪想说什么,却始终说不出。她脑中有瘀血,噬魂莲的金纹怕是已经缠进去了,不能太激进,只能慢慢施针待瘀血自行消去。如果噬魂莲还有活着的,无论如何都要好好研究一下。
此刻那双蒙着灰翳的眼睛正努力聚焦,瞳孔边缘流转的金纹淡了许多。
见她抱着靴子半天不穿,长曦无奈,倒是忘了药人啥也不会。
“抬脚。”长曦过去俯身将她抱坐在石塌上,半跪下来握住她渐凉的脚踝,指腹擦过施针留下的淡青色针眼。昏迷时苍白如雪的肌肤如今透出些许血色,新生的皮肤格外敏感,落雪脚趾蜷缩着。姐姐的手温温热热捏着她的脚,有些难为情。
穿好鞋子,又给落雪净手净脸,一番忙活完,长曦撩起她颈侧的长发,细细端详。颈侧皮肤表面的金纹已经全褪下去了,淡的几乎看不见。
落雪全程任由她摆弄,眼睛循着她的动作来回晃动。
长曦扪心自问,是什么原因让她做到如此,还从未这样照顾过人。
倒是像她捡来养的雪貂,从鬼门关一手拉回来,小雪貂有些畏缩,莫名有些的豢养的感觉。喂药时揪着她的衣角可怜兮兮,施针时眼泪汪汪,神识不清,却一直能识得自己。
长曦在前方缓缓引着她。也许是那噬魂莲的作用,加上之前跌落时受的摔伤,断腿断手的伤竟然好得极为迅速。她虚虚地牵着落雪的手,让她迈着步子试着走了几步,步伐还算得上平稳。
不错,总算是有些起色了。
走了一会,长曦说:“我要松手了,你可会自己走?”
落雪点点头,手上一空,她瞬间有一些慌张。
耳边有铃声微微响起,她循着声音和气息往前,走的很小心,一边摸索熟悉,有障碍时候长曦会温言提醒。
洞中不大,有几处还通向其他地方,洞内幽深狭长,被长曦用些石头挡着。
到了夜幕降临,落雪已经在洞中穿梭自如了。看着人在洞中乱摸乱逛,长曦招手唤她:“落雪来。”
小雪貂循声走来,歪头看她。长曦捏起她手腕再次细细的把脉,受损的经脉修了大半,但是还有许多滞涩要穴。丹田真气散了许多,不过仍然留有星星之火,长曦觉得还是需要帮她冲破穴位,后续也好有个自保能力。
她说:“今晚药浴,我助你打通重塑的经脉。”音色毫无起伏,不容置疑。
落雪听见“药浴”二字,脸色白了几分,之前每次药浴都被针扎痛的死去活来,虽然明白姐姐在治病,总是忍不住恐惧。
长曦见她面上泛起惊恐,有些瑟缩,声音不禁柔了几分:“今日不扎针。”
“好。”
子夜的温泉裹着硫磺气息,将洞顶冰锥蚀出蜂巢状孔洞。长曦抖开药材包,鬼箭羽与赤灵芝在水中沉浮,翻涌的气泡里升起淡金雾霭。
长曦牵着她来到筑起的温泉池边,池边有削平的石凳,池水不深,可容一人,池底有泉眼涌出温水来。
“褪衣。”她伸手去解落雪的束腰。
落雪攥着束腰丝绦向后缩了缩。
长曦的手落空,挑眉看这小雪貂,敢跑?!给她洗了多少遍了,什么没看见。之前她总是不清醒,由着长曦脱,这次居然害羞起来。
磨蹭了一会长曦有些不耐,药效时间有限,安神香已经没了,再痛只能硬抗。她声音这会有些冷:“落雪不乖了。”
落雪见她似乎有些生气,自己去解束腰。腰封是长曦系的,有些复杂,摆弄一会无果,只好抬头看向长曦求助。长曦见状也不客气,拿开落雪的手,自顾帮她脱下。
长曦的手指划过她的皮肤,触感细腻,落雪抖了抖,脸色泛红,耳垂都染了赤色。
“凝神。”耳边传来冰冰凉凉的声音,落雪感觉到面前的人手臂穿过她的腋下,手从后背穿过扶起她上半身,另一只胳膊穿过腿弯,将她抱起。先是脚尖触碰到水,温度略高,落雪一抖,旋即整个人没入水中。
水泉中有好几味活血通脉的药,药味蔓延,落雪感觉到体内有好多气流在乱冲,不禁有些难受。
长曦给了她一截软木放入落雪口中,让她咬住,又在她耳边说:“可能有些痛,你暂且忍忍。”
落雪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便感到长曦掌心贴上小腹,真气化作千丝万缕的红线刺入气海穴,钻入丹田。起初像被火蚁咬了口,落雪尚能咬着长曦给的软木喘气。红线引导着身体里乱窜的气流,待红线游到胸口,忽地化作千万根织毛衣的钢针——生生将皮肉挑成经纬分明的网。
谁能告诉她不扎针也能这么痛!
落雪痛得仰颈,喉间溢出哀鸣。十指抠进池沿玄武岩,指节泛出青白。赤色丝线自气海螺旋上升,途径膻中穴时骤然炸开,将闭塞的任脉撑出裂纹。长曦的吐息扫过她汗湿的后颈:“丙寅位,冲关。”
剧痛中浮现奇异幻象:冰原上矗立着九重琉璃塔,每层檐角悬挂的骨铃都在震颤。落雪无意识抓住散开的蛟链,链环嵌入掌心血肉,竟与体内游走的红线共鸣震颤。
红线在臂弯拧成细线爬过。落雪眼睁睁瞧着小臂浮起蚯蚓状的凸起,所过之处毛孔渗出细密血珠。她记起曾经看屠夫抽牛筋,筋膜在刀刃下噼啪断裂的声响,此刻正在自己骨缝里回响。
雾气聚了又散,落雪蜷在石砌的浴池中,任由热流漫过锁骨。长曦拉着落雪抱住,落雪脑袋靠在她肩上,似乎是痛的没有一丝力气了。长曦掌心贴在她后腰,真气如熔岩刺入经脉。血色丝线蜿蜒而上,背上所过之处似有火蚁啃噬。
“呃啊——!”软木从染血的齿间蹦出,头又疼了起来,有气冲破头顶,忍不住吐了几口血。
她呜呜哽咽,眼尾发红,却被扣住下颌。“别咬舌头。”长曦的声音混着回响。
她张了张嘴,喉间滚出的不再是呜咽,而是一句混沌的“疼”。长曦收势时,她袖口的湿润,分不清是血是汗。长曦将人按回药汤,她并指压上落雪突突跳动的颈脉,感受着毒素随汗液排出体外的微妙震颤,又凝气在她体内流转一圈,经络通畅,毫无阻塞。
通了。
“姐姐…”落雪眼前出现一人,没来及看清模样,她呢喃着向后仰倒,湿发铺满长曦膝头,落雪盯着石顶晃动的光斑,意识逐渐飘散,昏过去了。
残余的金线在心口凝成半朵莲苞,随呼吸明灭如星火。
长曦额头是细细密密的汗珠,此次消耗不少,身上的衣服被落雪挣扎打湿了。她将落雪身上汗和血擦洗了一遍,裹起来抱到石榻上,将她头发擦了擦,抬手用内力蒸干。
发现落雪手里攥着什么,长曦打开她的手掌,蛟骨链从链环中脱落出来,被落雪攥在手心,刺入手掌,竟是这样忍痛的吗?
长曦将蛟骨链复位,敷了些药用纱布裹住手。
收拾完了,她盯着落雪看了一会。手在她眉眼间游移,落雪眉骨清晰,脸颊消瘦,皮肤细腻。长相有一些北疆族人的明朗气质,睡着时脸庞沉静,清醒时又很乖巧。唇色略淡,下唇比上唇稍厚,形状漂亮。
长曦手指在下唇停留一会,轻轻捻了几下。
嗯。以后还是不要让她这么痛了吧。没有止疼的药冲关,的确让人受些折磨。
察觉到自己似乎在“乘人之危”,长曦抽回手,转身去温泉池。
她将池水边一侧下方的石头挪开,整个水池的水便流向低处,将池中残留的药处理一下,又用石头堵上出水口,冒出的泉水便又续上了。
长曦看着池水,有些庆幸,如若没有温泉,通脉怕是没有这么好的效果。见水差不多了,随即将湿了的衣服脱下,踏入池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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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雪没有完全昏过去。
小腹流窜的热气还未消散,她呼了一口热气,骨头中有什么在啃噬自己,把她啃醒了。觉得好像又在发烧,索性没有噩梦。
她摸索着旁边的褥子,姐姐不在。
她冷的时候姐姐会抱她,怀抱是温暖的。她发热的时候也会抱她,怀抱是清清凉凉的。姐姐手会慢慢拍她的背,噩梦似乎都消散了。
远处有淅淅沥沥的水声传来,还有一丝铃声,朦朦胧胧。
她睁开眼看向那边,有光刺入眼中,适应了一会,看到火光和荧光映衬的人。
荧苔的光斑在水中碎成万点流萤,恰有月光跌进洞窟。被雾气揉皱的光晕里,长曦正背对着她浸在池中,蒸腾的泉雾将月光碾成齑粉,碎银般缀在女子凝脂似的脊线上。
水波从腰窝处破开,粼粼银纹漫过脊柱凹陷的沟壑。半湿的长发铺在玉色肌肤上,发尾随水流起伏,似墨玉狼毫在月光笺上勾画人形。一粒水珠攀着肩胛骨滑落,途径蝴蝶振翅欲飞的骨痕,坠入沾着药香的暖潮。
长曦泼水的动作凝在半空,水珠顺着蝴蝶骨滚落腰窝的弧度,恰似笔尖悬停时坠落的松烟墨。湿发垂落处遮不尽的春光里,玉色肌肤透出浅青血脉,宛如冰绡裹着流霞织就的河图,腰线灼眼。
落雪的喉间忽涌上甜腥,有什么滚烫的东西从丹田窜上来。水雾中那人转身挽发,锁骨积着盈寸月光,胸前一抹红色,宛如朱砂点破玉雕的天女图。
“叮——"
长曦腕间银铃撞碎水面。
嗡鸣声自耳道深处炸开,落雪慌忙捂住作乱的心跳,却见那具琼脂凝成的躯体被月光浸得半透明,恍若雪原极光被收束在冰皮囊里。
长曦转过头来看她时,落雪正手忙脚乱地擦拭鼻血,指缝里漏出的猩红沿着下颌滴落。
长曦拂水穿衣而来,药香裹挟着温泉蒸腾的热气扑面。一边拿了素纱捂住流血的鼻子,一边捏住落雪的手腕把脉。
“刚冲破经脉,气血倒冲,不妨事。”
落雪望着水珠从她睫毛滚落,沿着完美无瑕的面部弧线滑到唇角,说话间嘴唇一开一合,忽然觉得喉咙里烧着整片火海。
脑中轰鸣不断,两眼一黑,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