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澄碧如洗,春日街头,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一架拱形石桥上,白衫青年男子双手撑在石栏上,支着脖子往桥下张望。
片刻后,他拧在一起的眉头忽然松开,脸上神采奕奕。
“东望兄,顾东望!”他大喊着招手,“这里,往这儿看。”
桥边垂柳旁,手中捏着木炭的顾东望仰起头,过了许久才在拥挤的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文恪兄!”他同样挥手,高喊了一句后,见对方的嘴唇不断开合,但支着耳朵却听不到说话的内容。
“你说什么?大声点!”
说完就看到对方指了指自身,然后转头拨开人群不见了。
顾东望笑着低头看向手中的板子,板子上以木炭勾勒出柳树、算卦的小摊和聚堆嬉戏的孩童,正想把最右侧那个童子的腿描补好,肩膀上就被拍了一下。
“又在作画呢?”许文恪瞥了一眼,“总画这个有什么意思?我带你去看个精彩的!”
“诶……慢些……”顾东望被扯着往前走,一时不妨,用来作画的木炭掉到了地上。
“炭……我的炭!”他急切地喊,
“我待会儿赔你三根,去晚了可就看不着了!”
走到桥上,越过重重人群,顾东望一面紧握着手里的木板,一面询问究竟要往哪里去。
“教坊新调教出的伎人,善作水中舞,今日初次献技,我托了好几重关系才得了入席的名额!”
“水中舞?这是什么?”
“看看就知道了!”
走了约半刻钟,教坊司就已在眼前,许文恪递上帖子,两人才被放了进去。
越过几重回廊,穿过宝瓶形的门洞,一个圆形的水池出现在院子正中央,水池的周围建了一圈一尺高的环形水榭。
两人被侍立旁边的小厮引着走上水榭,里面已经坐满了人,顾东望被带着走了一段才看到了两个空着的位置。
坐下后没多久,就听一道鼓声响起,他展眼去看,水池里不知何时驶来一艘画舫,鼓声就是从其上传出来的。
画舫中心站着一名身着红纱的伎人,他右手执扇从身侧伸出,小臂往上勾起,左手从脑后越过,指尖搭在扇面上;纤腰半露,一只脚抬在膝前。
画舫行至中心后,鼓声停止,悠扬的笛声缓缓传来,伎人也终于放下抬起的那只脚,开始随着乐曲声舞动。
顾东望不懂舞,但也能从这伎人的身段中品出赏心悦目四字。
俄而,笛声转快,伎人舞步轻旋渐渐靠近了画舫一侧,随着曲调戛然而止,他的身形也停止了动作。
鼓声又起,顾东望就看见伎人双手高举轻轻跃起,在半空转了个完美的弧形而后落入水面。
周围骤然响起一阵抽气声,许文恪兴致勃勃地开口:“入水了,马上要开始了。”
画舫在鼓点声中快速划开,清澈见底的水池里连伎人的头发丝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仿若一尾红色的锦鲤在水中穿梭,舞动时,纱衣又像朱砂倾入般在池中飘散。
而后,伎人在水中旋转下沉,此时顾东望才注意到水池底铺满了汉白玉的石砖,想来这是专门挖来用于水中舞的池子。
不过分神的片刻,伎人已经落到水底,只见他侧身曲腿,忽而足尖一点,整个人以奔月的姿态朝着水面飞去,手臂上拢着的披帛远远地飘在后面,随着他的身姿变换而游动。
顾东望顿时失神,连呼吸都在不知不觉间放缓,他伸长了脖子,视线追逐着伎人的身影而动。
“不对。”他恍然出声。
“什么不对?”一旁的许文恪接过话头。
“不该是这个颜色,敦煌飞天的摹本我看过,他不该着全红的衣裳。”
许文恪这才转头,眼神复杂地看着凝眉深思的友人。
“顾东望。”他揽过对方的肩膀,“你这样让我很担心啊。”
“嗯?”顾东望疑惑转头。
“如此时候,你还只想着作画那档子事,你这辈子恐怕只能打光棍了,这可怎么办哟——”
话音未落,就被一拳砸在了手臂上。
*
泛黄的册子起了一圈毛边,其上绘制的飞天也已颜色斑驳。
册子旁边铺着一张粗糙的草纸,蘸了墨的狼毫在纸上勾勒线条。
衣裙飞扬、飘带舒卷,草纸上的人手持绢扇、体态轻盈,顾盼间恍若正飞翔于高天。只是脚下踏着的却不是祥云,而是层层叠叠的水浪。
朱砂、群青、石绿、土黄……顾东望在脑中将画稿填上颜色,熟悉的笛声缓缓响起,一时竟有些痴了。
“顾东望!画好了没有?”粗犷的嗓音骤然闯入,画面与乐曲都消失不见,耳边只有喧闹的谈话声和木板碰撞的声音。
“你这……”一个瘦高的中年男子捏起那张草纸,看清了图上的内容后破口大骂。
“让你画关公,你这画的是什么?发春到馆子里发去,别站着茅坑不拉屎!”
说着,他将草纸揉成一团,砸在顾东望脸上。
“瞪着我干什么?不服啊!赶紧去画,误了印书的日子东家饶不了你!”
顾东望碾了碾后槽牙,忍着没有发作,只弯腰将纸团捡了起来。
直起身子,就见那人将自己的册子卷了起来,他怒火中烧,一把扯过对方的手腕。
此人眼中的惊慌一闪而过,接着目露精光,扬起书卷作势要动手。
“东望!顾东望!”熟悉的声音从窗外传入。
急冲冲赶来的许文恪看清眼前之事,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眉头一凝翻窗而入。
“干什么?想打人吗?”
瘦高男子被他推得不断退后,跌跌撞撞地摔在地上。
“新来的?”许文恪居高临下地瞪着那人,然后扯着自己的衣服,“看清了吗?以后再找他的麻烦……”
说着他就抡起了拳头,却被顾东望止住。
“好了,不要在此生事。”
许文恪看了看他,才又换上嬉笑的神色。
“晌午了,该吃饭了,今日发了银饷,咱们去好好吃一顿。”
话音未落,顾东望就被拉出了大门。
味鲜楼内,许文恪与小二说了几样菜品,才去看坐在对面的人。
顾东望小心地将画册抚平、收好,又将草纸一点点展开,放在桌上铺开。
“又在画飞天?呀,好像画的比之前好多了!”
许文恪转过身子来看,忽然眉头一皱:“这个……这脸不是你原来画的样子,倒像是……”
还未说完,画纸就被顾东望急急忙忙地收走叠了起来。
“诶……”许文恪看着他将叠好的纸小心放到怀中,眼睛顿时不怀好意地眯起。
“哎呀——那日才说你要打光棍,怎么这么快就开窍了!”
“快趁热吃吧!”顾东望挟了个馒头塞到对方的嘴里。
许文恪喜滋滋地啃了一大口,声音含糊:“不过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教坊可是把睐儿当下任头牌调教的,想再见一次那可谓难于登天。”
“睐儿……”顾东望在心中默念一遍这个名字,瞬间回忆起那日伎人偶然扫过自己的眼神。
眼波流转、明眸善睐,确实是个贴切的名字。
那双眼睛,也确实比画册上飞天的眼睛灵活。
“想什么呢!”许文恪敲了敲他的筷子,“我可没跟你说笑,你知不知道教坊为了捧他花了多少心血?费了多少银子?”
顾东望露出疑惑的眼神,许文恪倾身挨近压低了声音说:“别的不提,单是为了让他的水中舞能更好地展示,教坊很早前就开始四处收购水晶了。”
“那可是水晶!”许文恪手指敲着桌子,“比黄金都金贵呢!”
“他们要水晶用来做什么?这舞蹈也用不上水晶吧?”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许文恪神秘兮兮地开口,“有消息说,教坊预备在地面上砌一个巨大的池子,四面嵌上巴掌大的水晶,供人欣赏睐儿的水中舞。”
顾东望的脑中瞬间浮起重重景象:自身立在水晶片前,望向池中的婉若游龙的飞天。
一时想得入神,咬了一口的鸡肉就掉了半块在桌上。
“你也觉得离谱吧?”许文恪扬起筷子挟了炒三丝送到嘴边,“所以说,咱们这样的人还是别想了,上次能看到已经是撞大运了。”
顾东望垂眸,忽然问道:“你近来手中可宽裕,能否借我些银子?”
“嗯?”许文恪嚼着嘴里的炒三丝,“你终于决定要离开黄金屋了?要我说你早该离开了,就今天这样的事……”
“我是想买些孔雀石、赭石、辰砂这些!”顾东望开口打断了对方的话。
许文恪闻言愣了片刻,随后才说:“你是想把这飞天填上色?”
顾东望点头。
“嗯……也好。”许文恪在怀里摸了摸,将一个青色半旧的袋子递了出来。
“我虽不懂画,但师傅都说你的画好,那肯定就是好的,等你成名了,就再不用受那些人的鸟气了!”
顾东望握着钱袋,沉吟半晌,最终只倒了声谢。
许文恪摆摆手,咽下嘴里的食物刚想说话,邻桌刚坐下的人就开了口。
“听说了吗?教坊的睐儿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