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长泓落座后一一赐酒赐茶。时楼看着摆放在漆碟中的青红荔枝,却是一下就想起了哑儿。
不知他有没有被欺负。
“兰儿?”裴长泓的声音传来,裴苍暗中捅了捅走神的时楼。
时楼连忙起身,“儿臣在。”
“朕看你对着虚空若有所思,是在想什么?”
“儿臣还沉浸在方才的祭礼中,国师大人果然不同凡响。”
国师不提防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凝神一看,竟又是六皇子。不知为何,他仿佛能从裴兰身上嗅到一丝近乎危险的气息,但又如同错觉。
毕竟只是个寄养在甘泉宫的舞姬之子,过去十多年默默无闻,只有不被期待的出生和差点溺死能够引起一些波澜。从裴帝指名皇后养育六皇子开始,他弃子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哦?兰儿对国师感兴趣?”裴长泓饶有兴致地问。
裴萧虽然已经打定主意不再多管闲事,闻声却仍忍不住担忧地看向时楼。这可以是个很简单亲切的问题,但若答不好,就会变成父皇心底的一根刺。
“嗯。”时楼垂头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读书遇到了疑问之处,思来想去,若能请教国师,那就再好不过了,自己琢磨总拿不定主意。”
裴长泓是如何敏锐的人物,裴萧的眼神半点瞒不过他,“你们两个倒是也能玩到一处去。”他又对国师道,“卿意下如何?”
国师这张脸比裴长泓年轻些许,眉眼比上次更为细长,白脸黑瞳,气质出尘。他静静地看着时楼,见时楼毫不闪躲,良久才点点头,“六殿下求知心切,国师府自然欢迎,殿下每旬差人递信便可。”
“少见你松口,看来小六颇得你青眼啊。”裴长泓对国师笑道。
“陛下大寿,臣怎好扫兴?若其他殿下有事相问,臣不会厚此薄彼。”国师神色从容,忠而不惶,敬而不畏,“况且此次闭关,忽有所感,臣先前总是避不见人,或许反扰了清修。”
不愧是帝王心腹,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什么雪胎梅骨国师府啊,分明是成了精的狐狸。
时楼做出惊喜神色,“谢父皇!谢国师!”
“殿下客气了,不必多礼。”国师又饮过一杯素酒,不多时就离席回府了。午后还有祭礼需要国师主持,他没有多少闲暇。裴英体弱,能撑到现在已不容易,也告退了。
御膳房精心烹制的餐□□细美味,除了分量不够,可以说是色香味俱全。时楼延续刻板印象,姿态随意些许,心甘情愿地烘托身侧裴苍的端庄,裴荔目露鄙夷。
“今日卯时,南诏、百澳、迦落并西域北凉诸国,使者皆已陆续入城。”裴长泓把玩着酒杯,抬眼扫过席下缓缓道,“前几年都是由礼部从在朝的文臣武将中,挑选年轻能干的拟了单子,接待使团。今年不知能否见到一些新面孔。”
在座的是他的儿女和京官世族的子弟,其中有开疆扩域之帅的后代,也有当世大儒的血脉家传,也该推出去磨练一番,开开眼界。
“儿臣愿为父皇、为我大夏效犬马之劳!”裴苍率先出席,裴节不甘落后,也道,“父皇!还有儿臣!”有人带头,其他人纷纷出列毛遂自荐,裴长泓看着心悦,更加和蔼。时楼却是从这试探中品出了不一样的意味,明天怕是有事发生,否则裴长泓不会特意提醒。
果然,主位上的男人紧接着便道:“北凉王世子早有联姻之意,朕一直未允,这几年缠得越发紧了。若北凉平庸无人,朕也好寻个由头继续推辞。”他几乎是把话摊到明面上讲,时楼不禁望向裴莲,却见裴莲一脸平淡。
“朕与皇后商议过,莲儿已许给了岐王之子,再者北凉世子年方十一,莲儿年纪不配,英儿和荔儿倒是正好。”裴长泓轻飘飘地扔下颗炸弹。
!!!
不止是时楼,裴苍和裴荔也都惊愕抬头,被这消息打得措手不及。
“父皇!”裴荔睁大了一双孩子气的凤眼,“北凉蛮荒苦寒,蛮夷之人怎可尚公主!女儿不去!”
“此事未有定论,你兄长们文治武功,难不成还能输给你所谓的蛮夷之人不成?”裴长泓老神在在,“你前面还有小七呢。”
系统说风凉话:“这下你可是真的要效犬马之劳了。”
若输了比试导致裴英真被送去和亲,时楼估计敢亲自代嫁先灭了北凉再说。
裴荔还要说什么,被裴苍沉沉劝住。她涨红了脸看向胞兄,那病秧子能不能活过今年都难说!裴英一死,不就轮到她了?!
比文有裴萧等人顶着,不可能输;比武就稍显逊色了,北凉民风剽勇,大夏重文轻武。时楼目光划过高深莫测的裴长泓,他摸不准裴长泓的心思,是不是真的要利用裴英。
他实在不敢冒险。
“敢问父皇,可知明日比试什么?”裴苍问。
“朕不知。”裴长泓饮了一杯酒,笑道,“北凉暗中密谋,就是想明日打我大夏一个措手不及,朕提前告诉你们,已算是为了公平‘泄题’了。”他看着裴苍暗自咬牙的模样,“怎么,苍儿竟怕了?”
“儿臣不惧!只是此事涉及妹妹,不敢冒险!”裴苍虽然不喜欢这个闹腾的妹妹,可也不忍心看她红了眼眶,“夷狄之属,皆类禽兽,畏威而不怀德,儿臣只怕我等准备匆忙,难有十全把握。”
他说得急,“夷狄之属”四个字其实是把裴兰的母亲也骂了进去,西夷北狄,朔姬出身的迦落八云部正在此列。裴苍没注意到,阮别棠心细,却是暗自皱眉。六皇子虽是大夏皇室,与迦落王族无关系,也不该当着面被这么鄙弃辱骂母族才是。
“朕当年在温肃太皇太后的辅佐下,五岁登基,也未见准备充分。”裴长泓看着长子,语气不可谓不严厉。
裴苍不敢再多嘴,只好与众人一齐接了旨意,午宴结束后商量明日事宜。
“大哥。”裴荔眼巴巴地看着裴苍,裴苍让她先回宫休息,不用担心。
时楼在一旁腹诽,是啊,裴荔是皇后亲生的女儿,要什么担心,欧阳化自然会力保下小外孙女。
裴苏午休后再次被请来,裴莲亲自为他推轮椅。未参加宫中祭天的几位伴读也由宫人快马加鞭递了消息,陆续赶至。
“陛下此举着实奇怪,既然已经知道北凉意图不善,为何还要兵行险着,迎合他们的密谋呢?”裴苍的伴读程碧云刚跟完京郊祭祀,连口饭还没来得及吃,就匆忙赶来,又累又饿又渴,脑子发晕。时楼给他递了盘糕点水果,程碧云冲他感激一笑,对这位心思细腻的皇子多了几分好感。
“父皇心思岂是你我能参透的,”裴萧摇摇头,“明日只需拿出破釜沉舟的勇气去迎战便罢。”
裴节可不信他能破釜沉舟,他灵犀宫要管什么裴英裴荔。瑶华宫同理。真要担忧的,估计只有他们这位皇长兄了。
裴节冲范赛心挤眉弄眼,不准他出头,余光却看见时楼一脸凝重,像是真把这事儿放在了心上似的。他感到满心不解,都被裴荔欺负得掉进水里了,还要以德报怨去帮她吗?
在他的认知里,时楼与裴英没什么太大交集,只能想到时楼是要讨好裴苍。想到这里,裴节神色暗了暗。
“御前比试,无非那几样。”裴苏手指轻点,不疾不徐地开口。时楼能接触到裴苏的机会不多,闻言专注地看向他。
“操琴弈棋、笔墨丹青、斗诗比文……但北凉对文试估计不感兴趣。”裴苏说。
若要文试裴苍也毫不担心,且他看人比裴节准,心知哪怕裴苏等人消极应战,裴萧和他那死脑筋的伴读一定能死死压着北凉,即便不为裴荔,也要为天下士子相争。输给外族或其帮手附庸,还不如一头撞死在金銮大殿上。可若要武试……他道:“北凉的骑兵和重甲兵不容小觑,想来训练有方,射、御、角力、手搏,你们谁可一试?”
裴萧凝神思索,他骑射课倒是都上得认真,可水平只是浮泛,为通六艺罢了。裴苏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温和模样,裴莲目露歉然。裴节和范赛心等人倒是跃跃欲试,可裴节又不想便宜了裴荔那个泼妇,裴苍冷眼看着他们犹豫不决的样子,心里愤恨面上不显,只强调此事事关国威,不容私情作祟。
在裴苍的领导下,众人各自领了差事回去准备。散会时裴莲推着裴苏落后一步,恰好位于时楼身侧。
“六弟也觉得,父皇没有留后手?”裴苏突然问时楼。
时楼微微眯起眼睛,四两拨千斤地回避了这个问题,“父皇有意锻炼我们,又怎会给我们浑水摸鱼的机会?”
“六弟果真一如既往的有趣。”裴苏挑起唇角。
“何来一如既往?”
裴苏点了点下巴,“我注意你很久了。”见时楼望过来,他又笑,“怎么,六弟不是也一直在看我吗?”
他中气不足,嗓音虚浮,却口出惊人。
“三哥白天累了,回去好好休息吧。”时楼关切的话语引来裴苏阴郁的一瞥,犹如穿破迷雾的毒蛇。
果然是这个原因。
残废的躯体、聪慧的头脑、理应高贵的身份以及环绕在身边的更高贵的兄弟姐妹,果然没有表面那么和善。突然向他示好,就说明是他抢占了先机,时楼打算先晾着。
当务之急是把北凉的联姻干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