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混着木炭熏烤的浓烈辛辣,陈南屿找了个逆风的位置,只剩下淡淡的烟熏味。小长假刚过,周边支着的小摊围坐着不少人。
江渺吸吸鼻子,在他身上闻到了另一种烟雾的味道,“你吸烟了?”
不仅如此,他身上笔挺干净的白衬衫还沾着一股白酒味,江渺很容易就联想到一些交际的场面。
“味道很重吗?”空气里气味混杂,陈南屿低头在领口处闻了闻,“应该是在包间沾上的味道,抽烟的人太多了。”
这种需要应酬的时刻总是避免不了,年少时因为陈伯海的缘故他并不喜烟酒的味道,敏感的气味犹如午夜化不开的浓雾将他锁在每一个噩梦里,但走入社会,又要快速融合适应这套默认的社会法则。
他说着往旁边移,被江渺按住手腕,“我没说讨厌。”
刚好老板将炒好的热菜端上了桌,顺带放了几罐冰镇的啤酒,这种街边小摊总是重油重辣,红彤彤的辣椒一下勾起食欲。
江渺收回手,指尖敲在易拉罐上,“你是不是有话想跟我说?”
否则陈南屿怎么会没头没尾地说上那样一句话,他们分明早上才一起出的门。
陈南屿笑笑,温声开口:“不是说好了一起吃饭。”
见他不想说,江渺也没继续揪着不放,想起问:“李恬没事吧?”
“应该没事,医生查完又拍了片子,没找到原因,说可能只是因为紧张引起的腹痛,晚上已经好多了。”陈南屿拉开面前的啤酒推过去,不管是电话里还是现在,他都说得轻描淡写,可眼底的无奈和疲倦骗不了人。
和李恬相处也有一段时间,江渺不觉得她心理素质有这么差。陈南屿自然也明白这里面的猫腻,但他充当兄长的身份太久,总是不自觉就会揽一部分责任。
江渺看破不说破:“她是个有主意的人。”
陈南屿怎会不知,在李恬之前,他曾经有个更有主见的妹妹。
暖风吹得人昏昏沉沉,他的目光落到江渺的脸上,突然想起一些往事。
那是他上高中的第一年,江渺被教导主任怀疑早恋叫进办公室,她不服气地仰头质问:“难道这世界上异性相处就只有恋爱一种关系?”
教导主任怔愣住,江渺成绩名列前茅,本来只是想警戒两句做做样子,结果被这么一问脸上挂不住,怒气之下敲着桌子说要叫家长。
江渺抿着唇,就是不让眼泪掉下来,“叫就叫,反正我问心无愧。”
或许是一声唤醒了什么,陈南屿站在门外,第一次明白问心有愧是什么感受。
哪怕提前和老板打过招呼,江渺还是低估了蓝湾镇的辣度,抓着面前的啤酒往嘴里灌,瞟到陈南屿沉默的视线时眼眸微顿,只觉得似曾相识,好像她曾经错过了很多次这样的目光。
“怎么了?”
陈南屿别开目光摇摇头,把凉菜换过去给她解辣。
不过是结个账的功夫,桌上剩下的半罐啤酒也见了底,江渺酒量一般,但架不住蓝湾镇的辣太会伪装,初入口还觉得甜,等反应过来已经脸都热红了,眸中半盈着水光,把手贴在脸上降温。
陈南屿回来看她撑在桌角摇摇欲坠被惊到,蹲下身把她背在背上。
瘦伶伶的手臂虚搂住他的脖颈,都没什么重量,草丛虫鸣迭起,四月中上旬的蓝湾镇香气馥郁,含苞待放,紫茉莉和月见草沿着古镇的墙角密布,远处飘起幽亮的光点,飞过来,好奇地绕在他们周围。
酒精反应在暖风中加速酝酿,江渺眼皮沉沉,伸手去抓,长发顺着颈线向下滑落,好巧不巧,有一缕顺着弧度刚好落入陈南屿的衣领,修剪整齐的发茬随着步伐,时不时在他锁骨处不轻不重地戳一下。
不痛。
但是很痒。
再往里走,沿途的路灯坏了一盏,萤火虫更加明显,小小的星光飞舞在草丛灌木之间,先前那只停在陈南屿的耳边,江渺抓了两下觉得累,放下手晕乎乎地对着它吹气。
陈南屿没说话,默默收紧了手臂,脚步平稳地踩在光滑的青石板上。
江渺毫无察觉,赶走了萤火虫趴在陈南屿的肩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话,大部分是江渺在说,陈南屿偶尔回两句。
好不容易走到明亮处,有一棵粉色的樱树从高墙里探了出来,顺着墙角撒了一地的花瓣,陈南屿贴着另一侧的墙壁,没直接踩上去。
江渺看在眼里,脑子又开始控制不住地乱想,陈南屿读书时便是这样,他太遵守这个世界的规则,同理心太重,好像谁卖可怜都可以得到他的救赎。
想着,她带着点鼻音说:“陈南屿,我不喜欢等太久。”
陈南屿脚步微顿,明白她在说什么,关于上次开诚布公的谈话已经过去很久,他一直没给江渺答案。
可时到如今,他依旧给不了江渺答案,陈伯山梗在他们中间,是陈南屿无法跨越的大山。
“江渺......我做不好你的哥哥,也不认为自己可以承担好其他的角色——”
江渺预感他要说什么,抬手握住他的嘴,“算了,你还是别说比较好。”
一时之间,两人都没说话。
陈南屿空不出手,只能由她这样一直捂着,江渺感觉他叹了长长一口气,被她完全接住,虚无缥缈的东西,竟然让她觉得很沉。
回房间前,陈南屿站在门口没有再像以前一样,把今晚发生的小插曲当作轻轻揭过,他格外冷静地问了江渺一个问题。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问心有愧的人不敢肖想,问心无愧的人却抢先开口。
他们的感情从哪一刻开始变质?
陈南屿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很想从江渺口中听到一些确切的话,比如她为什么会爱他,这些年,她也像他一样,始终念念不忘吗?江渺是否清楚自己的决定,还是因为从前那些事的怨恨转移。
他想,不管是哪种,自己都可以接受。
然而江渺也没有给他想要回答,他们一样的缄默。
陈南屿眸光停在她清丽的面庞上,哑声道:“江渺,别让过去蒙住了眼睛,我不值得。”
这晚,江渺又做了那个梦,冷色调的光影来回切换,有时是陈南屿蒙住眼睛站在梧桐树下,瞬息之间,他的眼皮又开始流血,顺着清晰的下颌线滴落,淡漠的眸光好像在质问她,为什么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他牵动嘴角,露出一个很悲伤的表情,可下一秒,他又拉着她用力向前奔跑,无人说话,风中只剩下剧烈的喘息,再往前,便是他们无人想回到的过去。
一夜梦魇,江渺醒来躺了很久,心脏依旧在不规律地跳动,。
闹铃早就过了,界面显示了几条未回复的讯息,李恬凌晨三点给她发了两条微信,但是又很快撤回了,早上五点的时候,方凌萱也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只有短短七八秒。
她打回去,方凌萱没接。
不知是不是刚从梦境中醒来,江渺莫名有些心慌,又打过了一个,这回方凌萱倒是接了,淡淡应了几句,声音困倦,说没事。
挂完电话,江渺给李恬那边回了个问号,门口传来何蕙仪敲门的声音。
客房打扫时间固定,江秒以往这个时间都在外面,今天也是睡过了头,她的房间维持得不错,何蕙仪状态瞧着不佳,但打扫得很利索。
打扫到桌子上时,何蕙仪停了下来,江渺望过去,是方珂送给她的那盒特产被风吹倒了,大白兔奶糖散了一桌。
“没关系,我自己收吧。”
“江小姐。”何蕙仪不知看到了什么,突兀地朝她叫了声。
接触几次,何蕙仪知道她是好人,小孩的反应总骗不了人,王琦琦很喜欢江渺,江渺也帮过她,何蕙仪习惯性忍耐,但也有坚持不住的时候,那些难堪的场景江渺都见过,但她从来没有多问,也从来没有带着另样的眼神去看她。
她被闷了太久,实在找不到其他人去说,又不敢说得太明显,临到嘴边只问了江渺一句,“上次李恬说的那个唐兰秀,你真的见过她吗?”
唐兰秀就是李恬之前说过那个离开丈夫儿子,到处去旅游的婆婆。
可是李恬那晚并未提起唐兰秀的名字。
何蕙仪也知道这样过于唐突,解释说:“上次恬恬去寄快递,我看到书上是你的名字,就......”
江渺拿出手机,“她现在过得很好,如果有需要,我可以介绍你们认识。”
何蕙仪摇摇头,神情木讷,“不了,我大概永远做不到她那样。”
“她之前也是这么和我说的。”江渺想起过去,初见唐兰秀是去景区半路熄火的大巴上,停了太久,车上的人或多或少都紧皱着眉头开始抱怨,只有唐兰秀打开窗户望着天空,脸上笑盈盈的,把这当作一种体验。
“比起半路抛锚,我更害怕不能出发。”
那是唐兰秀她说的第一句话,她们同一趟旅程,相处多了,唐兰秀不避讳过去,于她而言,如今坦然接受,也是人生的一种修炼。
丈夫情绪不稳,掀了半辈子的桌子,儿子事业不顺,有样学样,唐兰秀是那个一直打扫的人,她以为会这样一辈子,直到自己也掀了那张桌子。
“原来掀桌子是这种感觉。”
江渺永远忘不掉那晚唐兰秀眼底熠熠光辉,好像看到了那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又活了过来。
野草坚韧肃然让人起敬,但唐兰秀还是想做一朵花,忍耐并不能给她带来幸福。
江渺说:“深陷低谷,每走一步都是朝上。”
她不知道何蕙仪经历过什么,言语有时苍白,但只要何蕙仪愿意,或许有天她也可以像唐兰秀那样,放任自己去广阔天地,人生总会有路。
何蕙仪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放下手上的抹布退出房间,“江小姐,我想你确实是个很好的倾听者。”
.......
何蕙仪走后,江渺把另一个未拆封的礼盒拍给李恬,结果却一直没有得到回应。
起初江渺还以为她在学校,但直到周末李恬都没出现,李瑞这几天也是回家里住,前台总看不见人影。
江渺提着礼盒准备转交给李瑞,在前台等了会没见到人,刚准备放这发个微信,李瑞背着大包小包的设备从后院走了出来。
他看到东西还以为她在找陈南屿,顺口说:“屿哥在后院呢。”
江渺把礼盒递了过去,说是给李恬的。
李瑞接过,道了句感谢,说帮她去后院叫人。
江渺顿了下,“不用,我自己去吧。”
走到后院,江渺又有些迟疑,上次闹得不欢而散,她不是可以装作若无其事的性子,见陈南屿背对着在打电话,她转身准备离开,突然从陈南屿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
“是江渺。”
“没有,她很快就会走,只是出来散散心,恰巧订在了这里。”
“……妈,都过去了……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陈南屿察觉到视线,侧眸向后看去,空无一人,电话那头梁惜还是有些不放心,李恬母亲把照片发给她说陈南屿身边有动静,她心中喜悦,可看到照片上的人,又不免多心。
十四岁的小姑娘样貌已经大多定型,江渺生得漂亮,在青春期根本就没有尴尬期,出了那样的事,她也愤气填胸,远远去瞧过江渺几次,小姑娘坐在病床上神情恍惚,让人不免心疼。
可她也是母亲,这些年亏欠陈南屿颇多,只能尽快把陈南屿带走,免得再受伤害。
陈南屿知道母亲在担心什么,抿了抿唇制止那边多余的关心:“妈,我和她......从来没有可能。”
“不管发生什么,这一切都是我该受的。”
陈南屿挂断电话,走到前厅看到李瑞手上拿着的东西,“这哪来的?”
“哦,江渺妹妹刚刚给我的,说给李恬。”
他本想问下两人刚刚说了什么,为何江渺回来时颜色惨白,可提起李恬的名字,瞬间就忘了这回事,倒苦水一样说管不住李恬,手机没收了都没用,真是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江渺站在露台上,随着车辆的远去眸光逐渐变得淡漠清冷,转身回房间以最快的方式收拾起了行李。
放在桌上的手机亮了一下,随后开始震动,她接通开外放扔在床上。
齐宴漫不经心的声音顺着电波传了出来:“妹妹,外面再好,也不至于连你妈动手术都不回来吧。”
江渺手被夹了一下,来不及疼痛,她拿过手机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