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学院正门对着一条林荫路。道路两旁的树木郁郁葱葱。阳光透过翠绿的叶片照射在地面上,映出几个闪亮的圆形斑点。
现在是已十点钟,路上行人不多,显得道路空空荡荡。这种空荡与我记忆中的热闹是极不协调的。
记得我去校医院探望脚踝受伤的阿紫时,同坐在一旁为其做理疗的医生聊天。
我说:“医生,为什么我们没有一入学就进行军训呢?”
医生说:“这都是为了你们着想。”
“着想什么?”
“早些年,有些学生水土不服,还没适应好环境就开始军训了,结果一大群人上吐下泻晕倒的,医院都快住不下了。”
我撇撇嘴:“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不军训了呢。”
“你想得是真美。”
大二一开学,我们首先领到的就是一套深绿色军训服。
“我已经打听好了,咱们这些在学校军训的人还算好的,有几个去基地军训的学院,那才叫惨呢。”阿黄皱着脸。
“基地?什么基地?”我问。
“不知道什么基地,反正就是一个集中军训的地方,听往届去过的人说,睡大通铺,吃大盆菜。”
“洗澡呢?”阿红问。
“这个我没问,应该好不到哪儿去吧。”
我沉浸在大通铺的和谐氛围里,有些激动地说:“我在电视上看见过大通铺,一般这种场景里,都会有人讲鬼故事吓人,也挺有意思的。”
“你要是去那儿,估计能一夜成名。”阿红对我说。
“为什么?我不会讲鬼故事啊。”
“你有自己独特的本事,一到夜里就震天动地。”
“啥?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
“可不是,那呼噜打的,震天动地。”阿黄和阿紫笑得前仰后合。
“胡说,我哪一天打过呼噜?”
“每一天。”
穿上宽大的军训服后,我的脑海中一直浮现出初高中军训时那些没有条件创造条件,非要你在毫无遮挡的操场正中央晒太阳的日子。他们把这种行为美其名曰锻炼意志力。我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因此锻炼出顽强的意志力,反正我是十天里晕了六回。
“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阿红问。
“我怕自己又晕倒。”
阿红细细打量着我的脸色,像是在思考什么,转过身从自己的抽屉里取出一瓶药,放到了我的桌子上。
我看过去,是一瓶复合维生素。
“吃点这个吧。”她说。
“管用吗?”
“多少起点心理作用。”
军训第一天,我惊喜地发现学院的女同学方阵就扎根在这条林荫路上。比起那些在柏油马路上或者东西操场上军训的人而言,能少受不少罪。
教官开始根据个头安排位置。我被安排在队伍的中间,和天南地北的她们遥遥相望。我的身边全是其他专业学生。好在我本人在本专业也无多少朋友,处境相差不大,心情倒也不是非常落寞。
不知是军训环境的改善,还是阿红给的那瓶复合维生素起了效果,我竟一次也没有晕倒过。
有一次练习走正步时,恰巧路过东操场。我朝那边偷偷张望,发现有个方阵几乎全部人都被场边树荫好好庇护着,唯有左下方一个男同学沐浴着阳光的洗礼。他的脸比周围人黑了好几度。看到这儿,我的心情好了许多,甚至夹杂着点愉悦。
整个军训期间,我们秉承着能休息就休息,不能休息创造条件也要休息的原则和宗旨,同教官斗智斗勇,撒娇耍赖,争取休息的最大化。
军训生活比较单调,清晨的跑操,白日里的站军姿、走正步和打军体拳,都令我苦恼。唯一值得我欢呼雀跃的是傍晚时分的唱歌时间。大家围坐在地上,看着踊跃者表演唱歌或是跳舞。再或者,直接整个连队唱歌。那时候的“团结就是力量”“军中绿花”就比吃饭前的唱歌少了许多目的性,多了许多轻松惬意。
偶尔会遇到两个方阵对唱,这边喊着“敢不敢”,那边问着“行不行”。洪亮的喊话声响彻着凉爽的夏夜。
那时候,我坐在地上,耳边是嘹亮的歌声和欢畅的笑声,身边是舒爽的阵阵清风。这种自由快乐的心情是我最难以忘怀的。
而最令我难忘的是站在我右手边的小冷同学。
她个子比我高一些,身体比我健硕一些。绛紫色圆脸,浓眉大眼,塌鼻梁,厚嘴唇,终日绷着脸,眯着眼睛看人。整张脸严肃且不耐烦。
我们俩明明站得这么近,却几乎每怎么说过话。我向来不知道如何同严肃的人打交道。直到一天夜里,我看到了她火热的内心。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唱歌,也没有练习军体拳,而是为了不久之后的练兵大演习去了东操场集中练习走正步。
东操场的四周挂上了几盏大灯,明亮着照耀着橡胶跑道。一个个方阵排着号等出列。等待的人在场中间席地而坐,抬头看那些路过走正步的人的腿和脚,看他们的胳膊和手,看他们憋笑的脸和梗着的脖子,看他们同手同脚后的窘样子。
约摸过去了五六个方阵的时间,操场入口出传来一阵小小骚动。我直起身子,探着脖子朝那边看,却只能望见几个雀跃的背影。
骚动很快归于平静。
我问左手边的小夏:“刚怎么回事?”
“不清楚。”小夏无精打采。
“刚刚是不是有领导来了?”
“领导怎么可能大晚上来?”
“是吗?”我失落地塌下腰,“也不知道明天的酸萝卜老鸭汤好不好吃。”
“我才不管吃什么,”小夏在头上方用力挥舞着双臂,“我快被蚊子咬死了,这才多久,我就被咬了五个包了。”小夏忿忿地向我展示她身上的红疙瘩。
“我都习惯了,你看。”我对小夏展示我身上更多更大的红疙瘩。
小夏惊诧地看了我两眼,又继续挥舞驱赶蚊子了。
我学着小夏的样子敷衍地挥着手,四下张望,看见阿黄正和人聊得热火朝天。
在我身上第九个蚊子包生长出来时,我们方阵上场了。
站好队,我们就在教官的口令下踏着步子走起来。这当下,我成了戏中人了。走完三分之一操场后,我们开始走正步。
为保持队伍的整齐划一,人员目光应向右瞄准。我用余光向右对齐。一开始还很正常。可越接近操场入口处,我右手边的小冷同学就越不对劲。
她乱了节奏,左手猛烈地撞击在了我的右手上。我的手掌外侧一阵疼痛。我咬着下唇,不满地瞪了她一眼,却看见她舒展着整张脸,两眼直直盯着入口处。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入口处那盏昏黄的路灯下站着几个女同学和一个高个子教官。教官肩宽背阔,身姿挺拔。
轻度夜盲症的我实在无法看清他的长相。不过根据我身边女同学的反应,我推测他应该是个帅哥。随着离他越来越近,我的手被打得越来越频。不仅如此,我还险些被小冷凌乱的脚步绊个趔趄。我沉着脸,隐约听见坐着的人群中发出窃窃笑声。
我火冒三丈,气得脑门疼。要不是打不过她,我早就一拳头抡上去了。呵,黑夜给了你黑色的眼睛,你却用来寻找帅哥,还寻找得这么痴迷。
可惜还未等靠近,那教官便转身离开了。
小冷渐渐回神,轻轻对我说了声“抱歉”。我没骨气地回了一句“没关系”。
队伍解散后,我快速找到阿黄。
我问她:“你知道今天晚上在大门口的那个教官吗?”
“呵,你这眼力够不错的。”
“不是我的眼力好,是我身边的人眼力好。”
阿黄摘下帽子,露出湿淋淋的额头:“那可是女同学们心中不可侵犯的小白杨。五连教官。神似吴彦祖,貌似古天乐。”
“有那么帅?你看清楚了?”
“他走的时候,我在你后边半米远呢,我能看得清吗?”
“你又没夜盲症!”
“那我也不是千里眼啊。”
“没看见还在这儿嘚嘚。”
“这不是你先提起来的吗?”阿黄有些不高兴。
我见状,忙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讲给阿黄听,还给她看了眼我红肿的右手。
她听后哈哈大笑,说:“我明天还真得看看这小冷同学什么样。”
“你别乱来!”
“我有分寸。”
转天一整天军训,我都感受到右后方极为强烈的视线。而小冷自打那天起,茶不思,饭不想,给我们这小队留下不少口粮。由于我们并不住在一个大通铺,也无从得知她到底有没有辗转反侧。
这份相思之苦终于在一个磅礴的雨天得到了上天的垂怜。
雨来得十分迅猛。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地落下来。没一会功夫,地上就扬起了一层层白烟。我们被组织到艺术学院院子房檐下避雨。
没多久,又一群人躲进来。她们闹哄哄地挤过来时,我们这边有人小声说了句:“牙,是五连。”
我和小冷一齐猛抬头,眼睛在人群中不停搜索起来。我又期待又兴奋。果然,一个高挑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我仔细看了看,失望地发现传闻不愧是传闻,多少带了点夸张的修辞。
其他女同学倒是很激动,尤其是小冷,脸也不紧绷了,眼也不微眯了,嘴角都开始颤抖了。
雨一直下,院子里漫起了白色的雨雾,空气中传来“哗啦啦”的响声。我看着对面花坛里被雨水拍打得摇摇欲坠的花枝,忽地想起一句诗: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五连教官。小冷同学仍旧保持着紧绷的嘴唇和微眯的眼睛。
军训结束后,我和小冷偶尔会在宿舍楼下碰见。见面时,两人会很僵硬地点头打招呼。每当她转身离开时,我总会想起那个雨天,她微微扬着头,独自微笑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