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连峰后,被二师兄看猴似的打量了很久,他说我好像和过去也没什么区别。
唉,这偌大的山上,除了小师妹,都知道我有颗伪道心。
这也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也没必要跟小师妹说。
主要还是,这事儿说起来尴尬得很。谁让我过去总是耍一些痴呆操作呢。
……虽然更尴尬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
小师妹说她本来正在闭关,突然接到我的传信,还以为有什么大事。
“没想到三师兄你真的像个小孩子一样。”她摇着头,眼中全是无语,“难怪你会误修无情道了。”
我没敢告诉她我修无情道的真相,只能一笑置之。
天生的道心摆在那里,修行即入道啊。
“你现在是不是打算要转修了?”她撑着下巴,摆出思考的架势,“我建议你修木道,或者金道。木道的话,你毕竟有些相关经历,至于金道,虽然你对炼器没什么感觉,不过它本来也不强求天赋,还可以找大师兄帮忙……”
“大师兄在域外战场的话,还是不要打扰了。”我忍不住皱眉。
首座匆匆见了我一面,没能说出什么话来笑我,第二日就带着两位师兄回域外了。
他明明忙得很,还总是规律性地回一趟连峰,只说是同晋阳君有事。
长年如此,跟我每年给人烧纸是一样的。
说起来……
我正要循着烧纸一事深思,就被小师妹打断了:“你要不要去问道湖试试?说不定就知道该转修什么了。”
“可以一试吧,我去问问师尊。”我立即站起身,打算去见晋阳君。
“师妹你继续闭关吧。早日突破九重境!”我将出院门时,转过身对她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她坐在我送的躺椅上,下巴一抬:“当然啦!二师兄在域外都快杀破九重境了,我可与他赌了谁先破境呢。”
真是嚣张的,修剑道的家伙啊。
我感觉自己的眼角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
将近二十年没有任何突破,我都快忘记突破是什么样的感觉了。
我和首座似乎也有个赌局来着?等他回来的时候再兑现吧。
我去的时候,晋阳君正坐在树下自己和自己下棋。
“你同我下一局吧。”他淡声道,面上看不出悲喜的时候,其实略有些压迫感。
我应声坐在他面前,不太确定他的意图。
“我不会下棋。”
棋盘上的境况已然相当复杂,看得我眼晕。
他笑了声,稍一抬指。玉制的黑白棋子自桌面上浮起,落入棋罐中,发出雨击石面般的脆响。
我在这响声中想起些旧事来。
还是那次水患发生的事。一众官员和爹娘带着我,以及一批工匠,太医去赈灾。
爹执意要带着我去,其实是件很奇怪的事,至少在旁人看来是如此。
……也有可能只是想让我看见那些吧。
暴雨如注,侍从替我撑着伞,让我进了书房。
“你怎么了?”爹正伏在案前写信,见我进来就随意地瞥了一眼。
侍女替我除下身上的斗篷,放在了一边。
室内烛火明亮,只有外界处在一片寒冷的黑暗之中。
我坐到旁边的小凳上,嘴里还残留着古怪的味道。
“我试了一下,树皮很难吃。”我语调僵硬地说着,一边垂着眼,感觉遇上了艰深的谜题。
我抬起眼看向爹,见他以一种相当惊诧的眼神看着我。
“他们还吃一种叫观音土的东西。那也很难吃。”我继续说道。
爹眨了下眼,突兀地站起身来大叫道:“太医!”
他接着快步走到我面前,表情相当难看地问道:“谁叫你去吃那些东西的?”
我表情木然地看着他。
京城里稍微位高一些的权贵都知道,雍王世子是个不通人情,寡言冷淡的庸才,看到什么都不会表现出特别的情绪来,天生的薄情。
难过是会想哭的,而我并没有想哭的欲望。
“……我不能吃吗?”我最后只能嗫嚅着这样说。“他们都吃了。”
他皱着眉紧张地看着我,让我张开嘴。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嚼的时候很艰难,下咽更难,可能是有些划破喉咙了。
不算疼。
“……痴儿。”他看着我突然就骂了一句,可是同时又红着眼眶道,“你替他们难过,也不用这样为难自己啊!“
“我倒是看错了,不想你蠢到如此地步!”
“妄言。”我道了句,“我没有难过。”
“你就是难过了!”他一言不合就瞪起我来。
“……我没有。”我坚定地同他对峙着。
在我们还在为这个问题争论不休时,随行的太医来了,同来的还有娘。
她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见我们在这里大眼瞪小眼只觉得颇为好笑:“怎么了,你们在吵什么?他又伤到哪里了?”
我们父子两个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这事情被含糊过去,他只说我是吃坏了东西。
没人想惹她不高兴的。
可是等娘走了,爹就逼着我承认,我就是难过了。
……我确实难过。
只不过,这种难过并不是我那时能感觉到,能描述出的东西。
骤然想起这些事,让我的心情复杂起来。
我也从未料到,自己会是那样一个人。
我皱着眉回神时,只见晋阳君温和地注视着我,从容地将一罐棋子推到我这边。
他向来如此。
我都不知道自己走神了多久。
“……您下次,叫我一声吧。”我想对他笑一下,却不太能笑得出来。
也是。
晋阳君什么也没说,只是面上带笑,示意我先行。
“您可别怪我棋艺烂,坏了您的兴致啊。”我苦笑道。
我哪里会下棋呢,我顶多知道要围起来。
尤其很让我惊讶的是,晋阳君根本没留手,很快就让我输了一局……又一局。
这自然不能是什么我心怀不甘,不自量力地主动要求“再来一局”。
当我又一次听到对面的人说“再来”时,我只觉得表情不受控制了。
“……师尊,弟子有事。”我捏着棋子的手指都不自觉地僵起来了。
晋阳君笑了笑,惋惜似地道:“那就先谈正事吧。”
“……您的意思是,要继续?”我手中的棋子没拿稳,一下子落入罐中。
不是吧,晋阳君不像是需要从这种事里找乐子的人啊。
“只是觉得确实有趣罢了。”他笑着轻轻摇头。
我努力使自己相信他的意思不是虐杀我很有趣。
尽管这话听起来实在糟糕。
“您都不让着些,片刻就结束一局,怎么会有趣呢?”我唉声叹气道。
晋阳君站起身来,以俯视的角度看着我,神色微妙:“你怎么知道我没让呢?”
我愣了,而后窘迫地笑着站起身来。
这该死的情况是,自我破了伪道心,回了宗门,我就仿佛是活在一个名为尴尬的地狱里。
还是我自己脑海中的。
他又笑了笑,让我跟着进屋。
这自然不是嘲笑。
“你是想问转修的事情吧。”他在主位上坐下,淡声道。
我只能答是。
“小师妹建议我去问道湖来着。”我有些紧张地说着,“您觉得怎么样?”
问道湖,归属于明宗,是助修仙者修行的一大利器,基本上什么都可以问。
我猜想明宗能成为第一宗门和问道湖的关系也很大。
“问道湖,可以去。”晋阳君道,“但是你最后要靠自己决定,走什么样的路。”
“嗯。”
我听了小师妹说的金道,木道。
善道的标准我是够不上的,剑道和筮道对天赋要求较高。
若非想起无情道要断的是一切缘,我可能还是会重修无情道。
但我依然不确定。
“师尊,门内那位半步天极的无情道尊者是谁?”我不安地问他。
晋阳君看着我,眼中带上怜悯。
他说:“是我。”
……?
我几乎猜遍了门内的所有尊者境,甚至一些闭了上百年关的长老。
我独独第一个把晋阳君排除在外。
他怎么会是修无情道的?
小师妹明明说过晋阳君修善道。
我震惊着开口道:“小师妹她……”
“她会这么想,也无可厚非。”晋阳君叹道,“这件事对她来说也没有那么大的意义。”
“告诉你,倒确实可以了。”
小师妹说的话,又一次清晰地响起。
她说晋阳君修善道,很明显是因为首座修善道。
我原以为其中是有什么不太好放在明面上讲的因由。
……好吧,我竟一直都对门内传的小道消息信以为真。
且我得到的确切情报是,首座和晋阳君性命相关。
我以为这是句比喻来着。
这总不会是事实吧。
“您和……首座的关系……?”我看着晋阳君,小心地问。
毕竟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亲自问正主。
晋阳君宽和一笑,毫无责备之意,他道:“你姑且认为我是半个顾陵吧。”
顾陵,不是首座的名字吗?
他这时用名字称呼首座……
“首座也是半个顾陵?”我惊道。
“真聪明。”他赞赏地看着我。
……我并不想在这时候被他夸来着。
从前小师妹大概只当晋阳君是首座的分身,才猜的他修善道吧。
我可真是被坑了。
哈,说起来我以前还说首座是半个人来着,没想到他还真的是半个人。
至于这一半一半是怎么活下来的,只能归到天地伟力上了。
我此时看晋阳君,实在别扭得很。
他跟首座的差别未免太大,简直像是黑白两色的棋子。
晋阳君看着我只是笑道:“他第一次见我,表情也难看得很,故意以晋阳府给我起名。”
我也知道那是个地名。
但我一直以为有别的意思在。
……我又陷入自我逼迫的难堪境地了。
偏偏面前是晋阳君,他肯定能看出我在想什么。
他大概也一直知道我对他和首座的关系多有猜测。
他……还挺复杂。
“去问道湖吧。”他笑着说。
我匆匆告退,离开了那个院子。
下次首座回来,我就不要凑到他面前去了。
除非我们谁都不提这档子事。
不然,我真不知道他会不会比我狼狈。
极大可能是不会的。
我还是没办法嘲笑他上千年来给自己当工具人,给自己收徒弟,整天到处忙的样子。
我真说了他就有可能恼羞成怒,随便找个由头打我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