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的时候没什么感觉，迷迷瞪瞪的，像脱了线的木偶，晕晕乎乎就倒在了床上。林朝夕第二天睁着又红又肿的双眼，和镜子里泪痕阑干的自己四目相对时，才后知后觉感到丢脸。

她，一个快要大学毕业，已经步入社会的二十多岁的成年人，昨晚竟然像个脆弱又无助的小孩子那样埋在父亲怀里呜呜哭了许久。她倒不是担心老林嘲笑她，只是当了这么多年精神状态稳定而独立的大人，习惯了什么事都独当一面自己解决的她，着实不太擅长袒露弱点依赖他人。尽管那个人是她的爸爸。但也正因为那个人是她的爸爸，所以她更要在父亲罹患阿尔兹海默症的情况下，提升自己的生存能力，成为家里的主心骨和顶梁柱。

就像小时候爸爸悠悠闲闲牵着她的手走过专诸巷送她上学那样，她以后也要扶着垂暮的父亲慢腾腾地散步回家。

所以她现在要调整状态投入工作之中，今天学校有八校联考，她是监考老师之一。

林朝夕洗漱完走出房间时，老林在院子里张牙舞爪……不是，在做广播体操？

平板被架在小小的石桌上，老林一脸认真地跟随视频矫正动作。

“爸，今天这么有闲情逸致，开始做广播体操了？”林朝夕把冰箱里解冻的烧卖扔进微波炉，咬开一袋牛奶趴在窗边看父亲打拳。

老林反驳她：“这是五禽戏，不是广播体操。”

林朝夕做恍然大悟状：“哦，爸，那你怎么突然想着打五禽戏了？”

手舞足蹈的老林朝她科普：“这你就不懂了吧，五禽戏历史悠久，可以防病治病、延年益寿……”

林朝夕捞了两个烧卖装包里，边吃边走出院门边和老林告别：“我今天早上有监考，我先去学校了，烧卖我热好放微波炉里了，你做完记得吃。”

老林遥遥地应了一声好，林朝夕忽然觉得有些心酸。

她知道为什么老林会忽然开始大早上起来打五禽戏，这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是因为她而萌生的想法。或许是她昨天晚上哭得太茫然失措，她的父亲忽然意识到女儿虽然长大了也并非无坚不摧，而他要强身健体更顽强更健康地活下去，才能够在小林同学需要安慰的时候给她一个依靠。

父女相依为命几十年，林朝夕不敢说自己对老林的了解事无巨细，但只要是和她有关的老林的每一个行为，这背后的意图她都一清二楚。

地铁的早高峰虽然拥挤，但速度也着实很快，不一会儿，林朝夕就掐着点准时走进了学校。八校联考和普通的月考不同，程序更为规范，监考也更为严格。课桌抽屉一律要求清空，学生提前十分钟进考场，座位顺序不再按成绩安排而是全部打乱。

考试的状态很大程度上能反映一个学生对于学习和成绩的态度，重点班的学生们桌上咖啡与茶百花齐放，风油精、清凉油、鼻通棒轮番上阵。

林朝夕作为巡考教师，没有固定负责的监考区域，自由度更大，琐事也更多。不过林朝夕不在意麻烦，相反她还挺高兴的，她可以借着巡考的由头偷偷去看自己班的学生，比如小徐同学、小贝同学和小燕同学，以及更多的她单方面认识、他们与她却不熟的学生们。

在监考前的简短会议上，经验老到的前辈给实习老师们做监考培训，尤其强调了巡考教师的任务要求，比如要跟随去上厕所的学生去到卫生间，比如要偷偷从各个教室后门偷窥有没有作弊的学生，再比如……林朝夕巡完这一层正打算下楼，老梁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梁老师，”林朝夕小声问道，“我现在正在三楼巡考，有什么事吗？”

“刚才第五考场的老师通知我，说我们班有学生缺考了，作为我们班老师，你比较熟悉学生情况，而且这本来也是巡考老师的职责，就麻烦你走一趟了啊。”电话那头，老梁安排道。

“走一趟”其实并不是巡考老师的职责，学生没来顶多就是通知一下家长，万万不到需要特意走一趟的地步，林朝夕对这一点心知肚明。或许是学校刻意刁难初来乍到的实习老师，或许是老梁知她想要了解整个班级于是给她一个走近学生的契机，总之，这正是林朝夕所期许的。

缺考的学生是重组家庭的两兄弟，步学和吴树，一个是妈妈带来的，一个是爸爸带来的，大部分重组家庭的孩子都是水火不容的态势，但他俩却意外地一见如故，或者说，臭味相投。

父亲母亲一个有钱一个有权，总之都很忙，再婚也不是因为什么爱情，只是互相找个门当户对的搭子合伙养孩子罢了。于是两个孩子从小到大都没有人管，保姆只负责给他们做饭和打扫卫生。步学人高马大、阳光开朗、运动神经发达，吴树瘦瘦小小、沉默寡言，但脑子非常好使。因为喜欢相同的游戏和战队，两个小孩走到了一块儿。

这是老梁之前给到林朝夕的背景资料。两小孩的父母都太忙碌，只给林朝夕几个模糊不清的地址，说是孩子可能去的地方，就再没了消息。

这对父母在电话里和林朝夕埋怨，说家里电脑和游戏机都是顶级配置，两个小崽子却不识好歹非要去什么破旧老街区的奶猫网吧。

奶猫网吧，成为了林朝夕选择的第一站。她对这个网吧名字非常熟悉，不是因为她曾在这儿上网，而是因为在她初三那年的元旦，她曾路过一家被熊熊烈火焚烧毁坏的网吧，总显得十分和气的老板在门口嚎啕大哭、不知所措。而那家网吧，就叫这个名字。

会是那位老板在永川开的新店吗，林朝夕猜测，她希望答案是肯定的，希望曾经失落的那位老板重振旗鼓，生意做得更大更好。

一下出租车，同记忆里一般无二的招牌更是加深了她的猜测。

然而店主却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人。

那是一个瘦削高挑的男生，年龄看上去和林朝夕差不多大，正在前台的电脑上不知道鼓捣什么东西，旁边放着一摞关于编程的教材和工具书。

男生头都没抬，眼睛也没往林朝夕这儿瞥一眼，嘴里吐出冰冷的话语：“几个人，多少钱，办不办会员？”

林朝夕愣了一会儿，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我是永川二中的老师，我学生可能缺考来你们这儿上网了，可以让我进去找一下吗？”

“名字报一下。”

“步学和吴树，学习的学，树木的树。”

男生把眼前的电脑熄屏，起身灌了一口啤酒，说道：“知道了，走吧，带你去找他们。”

他径直领着林朝夕走进了网吧深处，拐个弯，眼前是一条逼仄狭长的楼梯。眼前的男生面容整洁，态度淡薄，身上并未沾染令人生厌的烟酒气味，反而散发着沉郁迷人的香水气息。

但林朝夕还是把食指搭在了手机电源键的位置。

每一个女孩都要对周遭环境抱有高度的警惕心，尤其在进入此类阴暗狭窄的、死寂无人的、难以逃脱的地方之时，一定要有所准备，或者说最好不要进入。

林朝夕当然清楚本人姿色平平，但她曾经看过受害女性的采访，无论她们容貌漂亮与否、身材窈窕与否、服装暴露与否，加害人的恶意都不会有丝毫动摇，被侵犯的概率也不会下降一丁点儿。

连按五次电源键，手机就会自动报警并发出信号。

紧张的林朝夕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走上了那条不知通往何方的漫长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