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阵外的所有人突然感到一阵强大的力量波动,从阵中心如涟漪一样外扩。
没有威压,如清风抚面,稍纵即逝。
血雾开始淡去。
“峰主!”/“少主!”
白色衣角染上红色,抱着怀中的红衣,缓慢的从血雾中浮现。
怀中红衣头发花白,垂下去的手上长了皱纹,胸口一片深红,靠在荆牧芜胸口的脸苍老了不少,紧闭眼睛。
“回仙门。”荆牧芜看都没看涌上来的众人,抱着秦裴漪就朝仙门赶。
。
“先师!鉴天镜动了!”
“什么?”
鉴天镜动,天地重转,或为灭世,或为救世。
北洲将末,善卜算,司将来,古籍记载曾预言过蝣粟断天地链一事后果然,遂留下监天镜。
天地链断前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这句。
监天镜一旦变化,要么是一切的终结,要么是一切的结束。
雀霖铃跟着守镜人过去。
敬神大庙上,整个北洲的创造者,卜星监建立者,上古神将末的塑像微垂着头,看向手心的监天镜。
中心一面无法映出任何东西的黄铜镜,周围是千年万年按照日月星辰变化移动的星火。
铜镜原本是背朝神像的,如今却面朝神像,与神像垂下的眼睛对视,仿佛沉默万年的神看到了镜中倒映出的未来。
阳光通过镜子散到神像上,模糊了神像慈悲微弯的唇角,一眼看过去,是无悲无喜的面容。
“开六爻,把人全部给我召过来开六爻!”雀霖铃严肃的吩咐。
开六爻是卜星监最高级别的卜算方法,上一次开六爻,算到的是骤为的诞生和乎尔池建立。
“是!”守镜人也知道事情紧急,立马下去吩咐。
监天镜从天地链断开那天就沉寂至今,如今转动,怕是……吉凶难料。
。
“宗主!响响响了!它响了!!”
“什么响了?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流潇锦皱眉。
“浮尘剑!”
流潇锦猛的站起来。
浮尘剑乃东洲先祖神因果留下的东西,传说是一把能斩断因果的神兵利器,剑身据说常有剑吟声,因果补天后留在东洲,无人能拔出来,天地链断裂再无任何声响。
如今竟是在她任至期间响了。
说明现在,有了一条重因果,仅凭仙门人间无法承受,所以浮尘剑要去执行它的主人遗留的最后的命令。
。
西洲,祭天坛上。
钟声响了一下又一下。
烛炎第一次如此严肃,抬头看着质道钟。
天道的遗响,在隔了万年后,终于传到了人间。
。
羿月峰,长恒庙内挂在神像背后的月弓微闪了下。
。
荆牧芜抱着秦裴漪一回来就一头扎进藏书阁找出来所有可能会跟规则力量相关的书。
无济于事,直到聘齐过来敲门。
门终于打开了。
聘齐被荆牧芜吓了一跳。
不过一天未见,荆牧芜憔悴的好像鬼一样。
“师……峰主,师祖先师宗主他们求见……”
“没空,让他们——”
“什么紧急事需要避着我们?”流潇锦的声音先于人出现。
“仙门没有遭到任何攻击,被调虎离山的是你们,那烛炎家的小孩呢?没跟你一起回来?”流潇锦站到荆牧芜面前。
“流宗主,”荆牧芜连礼都来不及行了,开口问:“浮尘宗内可有于规则力量相关的书籍或记载?”
“你在胡说什么?连巧工阁都没有的东西浮尘宗怎么可能会有?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这一副憔悴的样子?”
荆牧芜顿感浑身无力。
他不再挣扎,打开门示意流潇锦朝里看去。
阅书的坐榻上,桌子上堆满了书,被翻的乱七八糟。
桌子旁边,是一个蜷缩在那里的人。
花白长发落在地上,垂在榻边的手上全是皱纹,分明就是一个老人。
视线顺着白发上移,一根木簪挽起白发,那张脸,分明很熟悉却又陌生了些。
秦裴漪。
准确的说,是老去的秦裴漪。
。
烛炎过来的很快。
除了老化带来的五脏神衰外,荆牧芜看不到任何其他的反应,仿佛就是老去的秦裴漪突然跟中年的秦裴漪互换了一样。
中途人醒了一遍又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监天镜动了。”烛炎一过来就带来这个重量级消息,“还有浮尘剑,质道钟,你们羿月峰的月弓大概率也有反应,所以,你们在假血涂阵中经历了什么?”
“蝣粟。”
“果然,流潇锦匆匆忙忙赶过来时我们就猜到了你那才是真正的山,他做了什么?”
“他……他……如果我说,这个世界上有重生你信吗?”
“信。”
“那如果我说,我和蝣粟就是呢?”
荆牧芜看向秦裴漪。
“长生锁……锁长生……烛阁主,你当年是为了什么下山去后土司中的?”
“一个小匠人将报告呈上来,我左右思索不对便下山了。”
“可烛阁主你知道吗?我重生前的时间线里,根本就没有秦裴漪这个人。”
烛炎眼睛瞪大。
“‘后土司中秦氏尽数覆灭,无一生还’这就是前世我关于秦氏唯一的记忆。”
“那年冶物大典的万造,是聘齐,你选了他作为继承人。”
“但现在,我好像明白蝣粟为什么也是重生的了。”
“秦裴漪身负长生锁,前世早早被蝣粟吞并,成为蝣粟坐下一手好棋,前世蝣粟两次在仙门掀起战乱,最后一次,我拉着他自爆,以为同归于尽了。”
“但我未曾想到,他在最后一刻用以成了傀儡的秦裴漪身上的长命锁力量抵抗了自爆的力量,他没死,死的是裴漪,还是我亲手杀的。”
荆牧芜顿了下,“他却以此重生,但没想到这一世秦裴漪还活着,在血涂阵中,他本想融了秦裴漪,没想到裴漪的长生锁力量突然暴动,杀了一个蝣粟的分身,却也因为无法承受规则之力而迅速衰老。”
“因果乱了。”荆牧芜说。
“……”烛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带着他去雀霖铃那里吧,”烛炎开口,“事到如今,也只能寄希望于卜星监了,或许监天镜异动便是跟此有关系。”
“……”荆牧芜不说话,抱起秦裴漪跟着烛炎朝外走。
聘齐过来看到老师一副苍老的样子时吓了一跳,但看着师母师祖匆匆忙忙的样子也知道现在不是该问东问西的时候,回头收拾被荆牧芜翻乱的书阁去了。
卜星监。
雀霖铃一脸疲惫的过来。
看到老去的秦裴漪惊讶了一瞬。
荆牧芜将前世的一切告诉雀霖铃。
“因果倒转,同树歧路,乃天地重转之像,监天镜异动果然与此有关。”
“六爻还在运行,算到了一点。”雀霖铃看向荆牧芜,“前世就算真的没有秦裴漪这个人,你的自爆也无法杀了蝣粟,顶多重伤,后续被仙门围剿而死。”
“但有了长生锁就不一样了。”
“长生锁与蝣粟的规则之力完全相反,蝣粟是活亡者复年轻,长生锁就是灭生者短长生,换而言之,你的自爆靠的是长恒的规则之力与蝣粟面对面硬刚,只能算力大砖飞,但长生锁就是精准打击一击必死,所以蝣粟才那么着急想融合秦裴漪,除了能灭掉一个潜在的威胁外,有了长生锁,就相当于有了一个替死鬼。”
“就像你说的前世一样,他的替死鬼就是秦裴漪。”
“……”荆牧芜无声。
“但秦裴漪如今以凡人身用了规则力量却没有当场暴毙,我不知道这是好是坏。”
“凡人身无法承受任何规则力量,没有当场暴毙只能说明两个可能,要么他就是长生锁瞄定的最好容器,要么长生锁落在他身上的是一部分。”
“具体情况只能等他醒来才知道。”雀霖铃说。
“但无论哪种情况,他在蝣粟眼里都是个香饽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牧芜知道了。”荆牧芜起身行礼。
“规则之力除了相反的力量可以扭转外无法改变,想让他返老还童除了找蝣粟没有任何方法……”
“所以裴漪他……没剩下几年时间了。”雀霖铃叹息。
。
秦裴漪醒过来时一睁眼看到的就是床边的熬药的荆牧芜。
视线有点模糊,好像隔了层玻璃一样。
“牧……”一开口秦裴漪就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下。
好沙哑苍老。
“醒了?”荆牧芜迅速过来。
“咳咳咳……我的嗓子这是怎么了?还浑身难受。”
“……”
看着荆牧芜不说话,秦裴漪的心沉下去,抬手想拽荆牧芜的袖子却看到了自己手上斑驳的纹路。
他抬手摸脸,摸到了脸上的细纹。
“我……”秦裴漪看向荆牧芜。
“长生锁,对吧?”
“……是。”荆牧芜沉默许久回应道。
秦裴漪闭上眼,沉默了很久。
“我现在是多少岁?”
“……凡人的八十多岁。”
秦裴漪叹了口气,“别难受了,好歹没有当场暴毙不是吗?”
“就像我们凡人经常念叨的,还活着就好,至少命还在,其他都是身外之物。”
“只可惜……我大概是看不到止戈当宗主了……”
“哎你说我现在是退休养老还是继续在位子上发光发热啊?”
秦裴漪故作轻快的说,一副开始打算退休后大干一场的样子。
“退休养老的话聘齐也算能管理羿月巧工阁了,但是他性子软,遇到那种刺头还是挺难受的,继续在位子上吧,我也干不了多久了——”
突然一声很轻的抽泣声。
秦裴漪顿住。
“牧芜,”良久,秦裴漪长叹一口气,“这是你我必须经历的东西。”
“生老病死,自然法则,凡人和仙人的寿命是横在你我之间永远跨不过去的鸿沟。”
“哪怕不是现在,也会是将来。”
秦裴漪抬手,揩去荆牧芜眼角的水色。
“我们凡人有句话叫及时行乐。”
。
最终秦裴漪还是决定先继续当着阁主,以年事已高任聘齐为代理阁主,处理大部分事物。
聘齐做事认真,学习也快,没多久就可以处理绝大部分事物了,秦裴漪看到这样也算放下心,安心的每天赖床晒太阳。
。
就这样安慰的过了几个月,烛炎突然收到了荆牧芜的信。
他想跟秦裴漪结契。
东西都悄悄准备好了。
烛炎叹了口气。
幺儿这一生命途多舛,能碰到一个如此对他,为了他发下天道誓,甚至如今要求结契的痴情人,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悲。
烛炎大手一批同意了。
反倒是秦裴漪这个当事人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好哇,一个个的都瞒着我呢。”秦裴漪失笑。
“荆哥也只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吗……”元止戈说,身上白衣外边套了层一看就是不熟悉针线的人赶工做出来的红衣。
“袖子开了,过来,我给你缝上。”秦裴漪眼尖看到元止戈左手袖子没缝齐整的线条开了,转身拿出针线。
“秦哥你还会这个呀?”元止戈惊讶道。
“不然呢?过来替我穿线,年纪大了眼睛看不清了。”
“哦。”元止戈拿过来穿好递给秦裴漪。
“你这外套哪来的?看着不像专门的裁缝做的。”
“是我师父给我缝的。”元止戈仰着脸一脸骄傲。
“……流宗主的手艺略微有些狂野啊……”谈笑间秦裴漪已经缝好剪断线头了。
不过不得不说,流潇锦虽然面上对于自己这个徒弟很严厉,甚至严苛到有些过分,但也是实打实的宠元止戈,一个从来不事女工的宗主,能为了自家小徒弟穿针引线做到这种地步,私底下费了多少心思可想而知。
“外边还在准备东西,我先过去帮忙了秦哥。”元止戈听到外边流潇锦指挥的声音,跟秦裴漪说了之后就出去了。
“嗯。”秦裴漪应下,看着元止戈蹦蹦跳跳的出去。
年轻就是好啊,秦裴漪感慨,拿起桌子上的发簪准备打扮。
肩膀这些日子总是难受,动作幅度大了就隐隐约约的疼。
“裴漪,你准备好了吗?”荆牧芜进来。
“你来了,正好帮我绾下头发,最近肩膀抬不大起来。”
荆牧芜过来接过秦裴漪随时跟在身边的那枚木簪,拿起梳子梳理秦裴漪的长发。
秦裴漪看着荆牧芜仔细在这他后边梳头,突然想到还是孩子的时候,在秦氏嫁女时,会让他进新娘子房间里坐床寓意多子多福。
那时,他总是听到梳头婆跟新娘子梳头时的话。
一梳梳到尾……
“一梳梳到尾,”秦裴漪开口,“二梳白发齐……”秦裴漪突然消声。
他跟荆牧芜这辈子都无法白发齐眉了。
“白发齐眉。”荆牧芜说出秦裴漪缄口的话。
“荆峰主,有些话还是不要乱说好。”秦裴漪垂下眼睛,“白发齐眉可不是什么好话。”
“你知道结契的意思吗?”荆牧芜说,“不等同于凡人的婚嫁,只要结契,此生此世,只有一人。”
“那还是算了,”秦裴漪突然拔下发簪,“不适合——”
“有什么不适合的?”荆牧芜按住想起身的秦裴漪。
“……”秦裴漪沉默许久,“我不至于你牺牲这么大……”
“我知道你害怕你走后我无法再有新人,但人活一世,在乎的不就是几个瞬间?”
反正,秦裴漪走后不久,他也会在蝣粟第一次战乱时牺牲。
到时候到了奈何桥,或许还能碰面。
“……”秦裴漪自知无法劝动荆牧芜,放任他重新给自己盘好发簪。
做好头发后,荆牧芜拿起最鲜艳的发饰朝秦裴漪头上别,却没想到秦裴漪躲了下。
“我一个老头子,戴这么艳丽的发饰怕是撑不起来。”秦裴漪说。
“撑的起来。”荆牧芜说着将东西别到秦裴漪头上。
哪怕秦裴漪如今老去,这张脸依旧能称得上一句徐娘半老,戴着艳丽发饰,反倒有种半凋牡丹的凄艳感。
拿出衣服,秦裴漪又推辞了下。
“这衣服颜色太鲜艳了,我一个老头子……”
“老头子也是漂亮小老头。”荆牧芜突然开口,“无论什么年纪都漂亮,就是进了坟墓成了骨头也好看,我都喜欢。”
荆牧芜眼睛看着秦裴漪,秦裴漪抬头,两人视线交接。
刹那间,万籁俱寂,只剩下心脏跳动的声音。
长命徒百年,唯于影相见。
艳色彻云烟,命小为多艰。
会君安合眼,月照江无沿。
逢卿明骤缘,忘川不见涟。
最终还是秦裴漪慌乱的移开眼,乖乖穿上衣服。
荆牧芜也换上衣服,和秦裴漪同样的艳色。
那张清冷的容貌碰上艳丽的红衣反而更惊艳,仿若九重天为一人倾身染上红尘。
站在秦裴漪身边,就是万籁俱寂中,神明垂眼看到半凋零落的牡丹,倾身为残花挡下风雪。
。
长月照彼岸,晚灯见落红。
荆牧芜提着灯拉着秦裴漪过来时,众人脑海中就只剩下这句话。
一个凛月高悬,一个残花将落,年轻护在年老之前,仿若遮住微火红烛的纱罩。
烛炎为了自家幺儿这一场结契可谓是下足血本,荆牧芜也很上心,后人回看,竟再无一场能敌的上这一场。
结契模仿了些人间的规矩,羿月峰上一任峰主没的早,荆牧芜又不肯让那些老东西过来,拿了神像背后的月弓放在桌子上,雀霖铃和烛炎分做两边,拜了天地高堂。
夫妻对拜时,一阵风穿堂而过。
恍恍惚惚间,秦裴漪好像听到了一声嗤笑,从自己身体里发出来。
礼成契落。
自此,天地辽阔,总有因果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