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门,血浸透了土地,每一脚下去,只是走路的力度都像踩在腐化的尸体上,溅上一身血。
伤亡人数共计:二十七万九千六百九十九人。
陨落于第一次战争中的人数占总比:百分之二十,浮尘宗前任宗主流潇锦陨落,卜星监前任先师雀霖铃陨落。
陨落于第二次战争中的人数占总比:百分之八十,西洲巧工阁主烛炎陨落,卜星监继任先师符虞陨落,新任万造兼羿月峰巧工阁主聘齐陨落……
南洲羿月峰主荆牧芜,陨落。
。
“蝣粟!”
千面人树低头。
长道若恒,彻照千万,挽弓羿月,是为永辉。
一身白衣染了血色,额角唇边皆是艳红,为那张不染尘色的容貌添上破损。
狂风烈烈,白色袖袍飘动,单薄的身体站在万万尸体之上,挡住了身后幸存的少年。
“今日我为藩篱,想踏进仙门,就从我的尸体上过去!”男人艰难的拔出长剑,剑尖指向千面人树。
“就凭你?”蝣粟笑道,“还是说你身后的小鸡仔?”
蝣粟的威压越来越重,男人唇边的血线越来越粗,顺着下颚浸湿衣领。
“我仙门人,宁肯战死,绝不投降!”
男人扭头看向身后的少年,一脸视死如归:“元宗主,保重。”
“荆哥!”少年伸手拉住男人的袖子,却被点了穴位定在那里,手里的布料被一点点拉出来。
侍卫纷纷上来被少年带下去。
男人举起被手心的血浸成红色的弯弓。
“以身为箭,邀月做弓,天道不朽,”男人拉开弯弓,弓身光芒大做,白月似的光透过上面干涸的血渍,将男人的身形淹没。
“是为,长——恒——”
随着最后一声,男人彻底消失,化为长箭架于弓上,弓拉到满月,对准蝣粟。
“哼,有点本事,不过,”蝣粟看到那张弓后收起满不在乎的笑,严肃起来,“也仅止于此了!”
肉树根迅速蠕动,形成一个人形。
一身红色,腰间悬玄铃,容貌若毒牡丹,眼神一片冷漠平静。
百年前成功回归本体的分刀。
分刀抬手,掌心瞬间凝出一盏红球,蕴含了蝣粟全部的规则力量。
分刀浮起来,与肉树主干平齐。
弓放箭的同时,分刀持红球迎身上去。
红色的规则力量与白色规则力量对上的瞬间,天地为之巨变。
山崩落海倒流,好似补天的石头破开。
一时间赤红光芒与月白光芒交相辉映,劈开浓重的血色。
分刀脸上毫无半点表情,完全是由背后的本体控制的傀儡,又或者就是蝣粟本人。
一头乌黑长发用一根并不精致的木簪挽起一部分,发尾随风而动。
分刀那双赤红瞳孔看向荆牧芜化为的箭矢。
月白色倒映在红色瞳孔中,像猩红天穹下,突兀出现的一颗月亮,白月似天光,照彻红穹下的无光处。
天,好像被月亮照亮了。
太阳还未来得及升起。
不。
太阳升起来了。
霞光破开重云,淡红黄的光穿透两股交战的红白光下。
太阳出来了,月亮就要离开了,长夜也该结束了。
分刀的红瞳突然移动了下,看向东边新生的太阳。
带着温度的光平等的照在每一个人身上,也包括他。
好像,有点暖和?
分刀常年由蝣粟接管的意识混沌的想。
长夜漫漫,该结束了。
一缕风绕过来,拨动分刀因为规则之力间的对抗而凛冽的风吹得摇摇欲坠的发簪。
“嗒。”发簪掉了。
长发泼墨一样散下来,被风吹的凌乱的在脸上游走。
分刀的脸白的没有一点血色,黑色发丝散在脸上,像瓷器上的裂纹。
发簪掉在地上咕噜噜的滚了几圈,最终被罡风碾成碎沫。
分刀的眼睛极迟缓的向下,看到了成为碎沫的木簪。
。
“少游,今天是你生日,本该好好庆祝一番的,只是这个月的分例快到底了,”妇人抱着孩子,轻声说,“等下个月分例下来了,娘亲给你好好补办一场!”
“嗯,”小孩乖巧的答应,“娘亲——其实要是手头拮据的话,少游可以不要过生日,只要娘亲在,每天都是生日!”小孩抱住妇人。
妇人紧紧抱着孩子,“少游啊……”声音开始哽咽起来,“是娘亲对不起你,连个像样的生日都过不起……”
“以后不会有像这次一样拮据的生日了,娘亲发誓,以后少游的每一次生日,娘亲都会好好准备,给少游一个漂亮的生日,我们家少游,值得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在宗族里,无法为宗族创造价值的一户总是容易被忽略,或许故意或许无意,秦少游的父亲以为意外被卷进一宗鬼物做乱的案子中,成为无辜死去的路人,没了父亲,孤儿寡母总是容易受欺负。
秦少游和秦母被宗族以一个可笑的理由,从原本居住的还算宽敞的院子里赶出来,被安排到一个废弃多年的院子。
院子的上一任主母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发了疯,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大冬天的跳了湖,丈夫不过头七就娶了新妇搬走了。
不受重视,也就意味着每月的分例只能堪堪维持生活。
往年的生日,虽然拮据,但母亲总是尽量挤出些东西来给少游好好过,可是今年换了新宗族长,是个贪婪之人,像秦少游这种不受重视的一户本来就少的分例更少了,哪怕秦母精打细算,也最终没省出过生日的钱。
“少游什么都不要,少游只要跟娘亲在一起就很开心。”小孩说。
少游一直是这样很乖的孩子。
秦母抱紧她在世上仅剩下的亲人。
“娘亲送你这根簪子吧。”秦母吸吸鼻子,拔下头上的一根平平无奇的发簪。
“这是你姥姥,也就是娘亲的娘亲做的,娘亲的娘亲去的早,只留下这根簪子,现在娘亲把它给你。”
孩子接过发簪。
发簪并不精致,是那种大街上四处都有的款式,装饰性很低,更多的是实用性。
“等少游长大了,就要行加冠礼,把头发束起来,就可以用这根簪子了。”
“长大了才能戴呀?”小孩摇着腿问,“那娘亲希望少游长大成为什么样的人呀?”
“娘亲希望呀……少游可以成为一个幸福的人,一个每天开心的人,一个……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人,少游想成为什么样就成为什么样,少游变成什么样娘亲都喜欢。”
“那少游要成为能保护娘亲的人!”小孩声音还稚气未脱,却很坚定的说。
“娘亲希望少游不要背负什么责任长大,成为必须要做什么的大人,娘亲想少游自由自在,永远没有烦心事。”秦母抱着孩子摇啊摇,午后的阳光很暖和,照的人懒洋洋的打哈欠。
秦母落下来的头尾碰到孩子,上面的槐花头油香味是小孩从小闻到大的味道。
母亲的怀抱柔软暖融融,带着熟悉的味道,让人永远有安全感。
。
“娘亲希望呀……少游可以成为一个幸福的人,一个每天开心的人,一个……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人,少游想成为什么样就成为什么样,少游变成什么样娘亲都喜欢。”
“娘亲希望少游不要背负什么责任长大,成为必须要做什么的大人,娘亲想少游自由自在,永远没有烦心事。”
。
分刀看着碎掉的木簪,迟滞以久的思绪终于开始转动。
他是谁啊?
他是蝣粟。
好像不对。
他是蝣粟吗?
他,到底是谁?
蝣粟是他,那他是蝣粟吗?
娘亲。
他好想她。
他没有娘亲。
蝣粟没有母亲。
后土早死了。
后土,是他的母亲?
母亲,娘亲。
母亲,母亲啊,你在哪里?
不,他恨母亲,那个抛下他的母亲。
娘亲,母亲。
娘……母亲,娘……母亲……
蝣粟?
他原来是叫蝣粟吗?
千面人树站在那里,看着分刀与箭矢对抗。
蝣粟蝣粟,身如蜉蝣命若粟。
他没有名字,后土没有给他留下任何东西。
哪怕只是一个名字。
被抛弃的孩子没有名字。
蝣粟……
他叫……蝣……
“少游啊,小心脚下。”妇人温和的声音渺远的好像上辈子。
他叫……
他叫……蝣……少……
少……游……
秦……秦……少游……
秦少游……
他不叫蝣粟。
他叫秦少游。
大名是裴漪。
秦裴漪,小名秦少游。
他是……秦裴漪。
他不是蝣粟。
分刀的眼里终于有了波动。
不再是沉寂一片的傀儡。
千面人树伸出一支树枝向分刀。
枝头尖锐的对着秦裴漪。
既然有了独立意识,那就回收融合,消掉这个意识。
尖利的肉刺穿分刀身体。
秦裴漪顿了下,迟疑的低下头看胸口。
穿胸的疼痛一比一的反馈到本体身上,却阻拦不住本体的任何行动。
肉刺生长,很快包裹住秦裴漪整个人。
他不想死呀。
娘亲,他不想死。
他不是蝣粟。
娘亲只认秦裴漪秦少游这个名字。
娘亲还在等着他。
他不能让娘亲找不到他。
娘亲等了一百年,终于能等到他了,他不想让娘亲失望。
他只是秦裴漪秦少游,不是蝣粟。
蝣粟是后土遗腹,但他只是一个凡人,一个想见娘亲的凡人。
分刀挣扎起来。
千面人树兀的流下一滴血泪。
蝣粟突然感到久违的心脏疼。
肉树抬头。
好疼呀,好像停跳的心脏突然开始重新运做。
蝣粟突然想起他亲手掐死的那个孩子。
他是母亲,也是婴孩。
他掐死了自己。
他是秦裴漪,也是蝣粟。
他是蝣粟,也是秦裴漪。
是我非我,非我是我。
。
后土看到一颗种子。
。
剧痛让人树挣扎起来。
红球的光弱下去一瞬又恢复。
红球向后退。
箭矢随着朝前移动。
突然,红球消失,暴露出被肉枝包起来的茧和后边的肉树。
箭矢没了阻挡,一往无前的射向前方。
碰到箭矢的肉茧像碰到火的雪,刺啦刺啦的融化。
一箭穿胸。
秦裴漪被箭矢钉在肉树上。
那双红瞳逐渐暗淡无光。
终于,可以结束了。
我为我,结因果。
我围我,结因果。
肉树停止挣扎,静静垂下枝条。
箭矢化做一团火,将肉树和秦裴漪轰轰烈烈的烧起来。
这场火,烧到天际,比东边新出的太阳光芒还耀眼。
。
后土蝣粟,陨落。
蝣粟分刀秦裴漪秦少游,陨落。
羿月峰荆牧芜,陨落。
至此,天下太平。
。
空无处。
少年睁开眼。
他懵懂的看着这片空无处。
他是谁?
他不知道。
“铛——铛——铛——”铃铛声传过来。
少年起身,好奇的寻着声音的方向走过去。
一身白衣,长发流墨,背对着他。
好熟悉啊,他想。
白衣行动起来,朝前走了几步,停下,像等着他跟上去。
白衣的背影好熟悉,他情不自禁的跟着上去。
一路不知道走走停停了多久,白衣终于停下脚步。
他上前想看清白衣的脸。
白衣突然走了一步,整个人如雾散去。
他看到了白衣的脸。
轻闭着眼,慈悲祥润,渡恶渡苦。
慈悲的母亲,慈爱的母亲,渡化众生的母亲。
“哒。”母亲消失的地方,一盏铃铛落在地上。
那是他的母亲吗?
他不知道。
他捡起铃铛,轻轻摇起来。
“铛——铛——铛——”
。
土地包容万物,哺育万灵,承载万灵。
从女娲坯土造万物的瞬间,土地与万物的脐带便连了起来。
生于土地,归于土地。
这就是“母亲”。
祂看着万物熙熙攘攘的来,熙熙攘攘的去。
祂看到万灵浑浑噩噩的活,糊糊涂涂的死。
东边的太阳出来了。
祂看到万灵朝拜太阳,在暖融融的阳光下,土地里的种子开始生长。
祂看到万灵懵懵懂懂的问,问题祂无法解答。
既然最终必定回归土地,为何又要出生呢?
是呀,为什么?祂带着问题,叩问天道。
无人回应。
没有答案,没有答案就是答案。
神灵也没有答案,这个问题,本就无意义。
答案,在空无处。
答案,需要万灵自己寻找。
祂看到万灵痛苦,在未寻到答案时就急匆匆的回归母腹。
不应该是这样的。
祂接起沉睡的灵魂,带着它回到土地上,属于它的答案还未寻到。
未闻道,不可去。
随着从土地上发芽的灵魂越来越多,祂逐渐感到无能为力。
祂撇见人间疾苦,是最深最苦的难,万年不动的眼睛闭上,一滴水落到地上。
忘川,忘却疾苦,随川往去。
。
铃铛的声音不大,沉闷的响着,仿佛从万万年前隔着时间响起来的。
“铛——铛——铛——”
他看到远处的一身白衣的人。
随着铃铛的声音,逐渐消失。
只剩下他自己了。
又剩下他自己了。
铃铛突然自己动起来。
“铛——铛——铛——”
他该走了。
这一次,他还是孤身一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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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还有一个!”一个暖融融的人抱起他,胸膛热乎乎的像一炉烧旺的火,暖和了他僵硬的身体。
“跟我走吧,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小徒弟了。”
他迟钝的点头。
“幺儿,咱们走,离开这里。”
有人带他走了。
他不是孤身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