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潜心于科学的人缘何走向自己的对立面——百思不得其解。离开学院的建筑,几人坐在校内的长椅上。风冷冷地往脸上贴,好在他们今天都穿着外套(包括罗摩,也从夏季睡衣换成了秋冬季节的毛绒睡衣)。
都沉默了一阵子。在想同一件事,方向却不尽相同。
尼尔说:“所以那个叫亚历山大的尊长——应该是个信科学的吧?一个高级知识分子为了敛财、增加自己的权利而编出了一个他自己都不信的宗教——逻辑上说得通,可这人真够混蛋的!”
米哈伊尔颇为茫然。理智觉得尼尔说的话很有可能事实,情感上——昨天见到的亚历山大看上去却并不是那么奸诈油滑;最后,他那可靠的直觉到现在也没有生效。尊长亚历山大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拿不定主意。
他看看罗摩,这人又边晃着腿边发呆。他问罗摩对于亚历山大的看法,后者却像没听见似的。看来他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
最后樊宇说:“……再去见那位尊长一面如何呢。”
确实是个不错的建议。这话令僵滞的空气松动了,尼尔马上回应道:“对啊!我们既然已经知道他的过去,手头就算是有点筹码了。与其在这儿苦思冥想不如直接问他本人来得直接。”
说完他便站起来了。接着起身的是米哈伊尔——他看出尼尔现在就打算前往金斯教的圣堂。果不其然,尼尔说:“我们现在就过去。”也不说提前预约怎么的,简直迫不及待。
出大学的路上,米哈伊尔故意将脚步放慢,和后面的樊宇并排走,低声问他:“关于尊长亚历山大这个人,你是不是有些见解?——因为我看你刚才没说话,一直眉头紧锁像在想什么似的。”
“这个……姑且算是想向那位确认一些事情。”
“什么事?”
“等过去再说。……我也还没组织好语言,是——一个,猜想。现在说出来,你们一定会笑我蠢吧。还是等过去再说。”
于是米哈伊尔也不再追问。他们坐上了车,在去圣堂的路上,樊宇双手放在交错的大腿上,食指不停来回绕着。当他思考时,常常会这么做。米哈伊尔给明斯克打了电话,托他再帮忙联系尊长。明斯克先对昨天尼尔在尊长跟前大放厥词抱怨了一番,但他人还挺好的:抱怨归抱怨,依旧按米哈伊尔说的做了。
“——尊长大人今天也在金斯教圣堂。我已经知会过了,你们直接过去就行。”
在这个干冷的下午。
“有预约,我们需要见尊长一面。”
同圣堂门口身着黑色服装的学者说过后,那人便领着众人上了楼。圣堂里没有电梯,乃螺旋上升的楼梯。墙壁上有凹陷,是如流水般的山棱的雕刻,上面缀满太阳、月亮与星星。
楼上与下面教堂般的氛围完全不同,一条走廊,接近于办公场景。这位学者带着众人来到一间房门前,敲门。向那头的亚历山大汇报来意后,得到“请进”的答复,学者便退到旁侧做了个“请”的手势,转身离开此地。
米哈伊尔转动了门把手。
门后面的毋宁说是亚历山大的住家。多到骇人的书堆到人那么高,什么时候失去平衡落下来都不奇怪。还有床;桌子——上面摆着电脑;一角有沙发,那大概是会客区。
亚历山大笑着将众人引到沙发处坐下。这天他身上穿着灰色的质地很好的毛衣,下装着黑色的兔毛质地的长裤,整个人看着相当柔和。
“我听明斯克说了,你们好像又有事情找我。”
米哈伊尔点头:“是这样……”
“尊长大人这回——不能像之前猜到名字那样地看透我们的意图了吗?”
没等米哈伊尔说完,尼尔便先行抛出一句辛辣的话来。尊长的神情却并未因他刚才的发言而慌乱,反倒好像颇为有趣地:“我们的力量都是来源于圣金斯。很不巧,今天祂似乎心情不是特别好,让我没办法听清祂的话了。”
尼尔鼻子里哼出一声来,脑中恐怕又闪过几遍“神棍”。
“那么,今天找我又有什么事呢?”
“是这样,”米哈伊尔说,“我们今天早上去了……您曾就读的学校,得知您以前是物理学院毕业的。”
“……嗬噢。”
几分玩味,或许杂着少许警惕——浮在亚历山大的眼睛里。
“我们想知道,是什么让您放弃了曾经研习多年的物理,转投向一个虚无缥缈、闻所未闻的‘神?’”
“因为这比研究来钱快吧?”
“尼尔!”
就算对金斯教和亚历山大再怎么不满,如此频频挑衅也太不礼貌了。米哈伊尔终于忍不住制止住他。同时,一直站在他身侧沉默不语的樊宇忽然上前一步。
他一直想询问这个问题,在他心中酝酿了很久。自己也没有把握,便反反复复地咀嚼——到现在,他终于问出口了:
“金斯教究竟是什么?亚历山大先生。是新的科学吗?”
——这便是之前他口中那恐怕会被骂蠢的猜想。尼尔没理解他这话的意思:“你在说什么?”另一头,樊宇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却好像打通了近几日来一直桎梏于米哈伊尔脑海中的淤道,令他飞快地通透了。
听闻此话,亚历山大脸上笑意更深:“……嗨呀,这个话题很有趣。‘新的科学’——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因为你这个‘金斯教’的神术——太明确了。可预测,可重复性高。就算乍一看和前现代的宗教、神秘学很接近,但本质却更像是某种经验科学,毋庸置疑。”樊宇缓缓说,“还有别的论据:你的学术背景;再加上,明明是宗教,这里的高级神职人员却叫作‘学者’……”
樊宇一面说着,一面小心地注意着亚历山大的眼睛。尊长亚历山大有一双温和、睿智、理性的眼睛,所以昨天第一次在圣堂见到他时,樊宇便不觉得他是个狂信徒,也不认为他是个坏人。既然说“感觉”,那就是说不准的事。
——但他这次撞对了。
亚历山大问:“我记得你叫——樊宇?樊宇。真不赖,才刚来犹他州几天就能看透到这一步来。”
“就是说……亚历山大先生,您承认金斯教是一种新的科学了?”
“方向不错,但并不完全准确。”
樊宇注视着他:“您是指……”
“——就连我也说不准,金斯教与神术是否属于科学的范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