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煦扶着墙,气喘吁吁地盯着对面那个人。
那人弯下脊背,双手撑着腿,胸膛剧烈起伏,额前汗珠滚落。
——这场打斗对于他来说,同样不轻松。
十年过去了,他们依然无法分出胜负。
从前他们亲密无间,肩并着肩。
而今,中间那不过数米的距离,有如横亘一条天堑。
那个人直起身,定定凝视陈煦片刻,转身要走。
“梁屹!”
陈煦喊道。
他只用了正常的音量,却成功让他停下脚步。
“这些日子你都去哪了?”他问。
梁屹沉默。
“你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你吗?”陈煦又问,“既然现在可以回家,那之前为什么一直消失?”
他还是沉默。
陈煦忍不住下了剂猛药:“你有想过心心吗?你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跟一群尸块一起呆在又黑又冷又没有食物的地方,你怎么舍得那样对她?”
果不其然,梁屹的背影颤了一瞬。
但他还是没说话。
陈煦再也无法忍受他的一言不发,大步向前。
“别过来!”
听到他的脚步声,梁屹厉声制止。
如同刚才陈煦让他停下时那样,他也停下了。
梁屹弯下腰,从一旁已经很久没有修剪的草丛里拎起一个布袋。
他转过身,将布袋扔给陈煦。
袋子像装了颗球,翻滚几圈后停在陈煦脚下。
梁屹还是没有开口,只是眼神始终落在那袋子上。
借着月光,陈煦认出来,这只布袋和之前用来装□□尸体的袋子几乎一模一样。
他心里有不详的预感。
这个大小。
这个形状。
他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但他还是蹲下身,动作迟缓地打开封口。
光落下来,将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照亮。
那是一颗人头。
男人的头,大概率属于□□。
饶是早有猜测,陈煦的心还是下意识一颤。
他抬起头,质问的话刚溢到嘴边,身侧却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陈煦用自己毕生最快的速度扎上袋口,趁她没注意,将布袋踢到身后挡着。
是梁慈。
她没有听他的话,还是跑下来了。
十二月的夜里,她只穿了睡衣,头发还湿着,光着脚踩着双拖鞋。
“哥哥——”
她下意识地跑向梁屹,却被身旁的陈煦一把拉住。
梁慈满目疑惑。
但她此刻只想挣开他的手。
“哥哥,你终于回来了,你——”
她的话如同行刑台上的囚犯,被一刀斩首。
她也不再挣扎。
因为她看见了另一个人。
那个人从墙角阴影处缓步走出,在梁屹身旁站定。
陈煦感觉自己在做梦。
有生之年他竟然能看到警察和罪犯并肩站立。
一对仇敌,没有冲突,没有扭打,只是那样平静地站着,魔幻到不像现实。
手臂骤然紧缩的压力让他回过神来。
梁慈抓着他的胳膊,既害怕又疑惑。
他想,她大概无法理解,为什么相依为命的哥哥会和伤害她的凶手呆在一起。
为什么身为刑警的哥哥没有立刻羁押那个千刀万剐的犯人。
他也无法解释梁屹的所作所为。
就算当初被人用梁慈的生命威胁着离开,那么现在,梁慈在他这里,完好无损,安全得不能再安全了。
而他们二人联手,区区越泽,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为什么?
为什么他只是站在那里,为什么他始终一言不发,连半句解释的话都没有。
他不应该在那里,他应该和他们一起。
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人,才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越泽微微抬头,眼神却紧锁着对面二人脚下的位置。
“这是我们一起创造的第一个作品。”
他微笑着,似乎是在挑衅陈煦,又好像只是在叙述自己的丰功伟绩。
带着一丝怀念,他凝视着那颗人头,仿佛那不是他可怕的罪证,只是一幅画,一篇论文,一件手工艺品。
闻言,梁慈忍不住低头望去。
“别看。”
陈煦制止道。
他索性将布袋踢进一旁的草丛里。
“梁屹,你怎么会,你怎么能和他在一起?!”
看着那张熟悉的脸,陈煦实在无法说出心中那些埋怨伤人的话。
他们相识十年,并肩作战,一起出生入死,是能将背后完交付给对方的挚友。
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梁屹变成了现在这样。
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梁屹实在无法坦白自己的痛苦与罪孽。
他已不再是当初的他。
但陈煦,唯独陈煦,还和他们初见时别无二致。
那时候,梁屹除了梁慈以外一无所有。
父母早早离世,照顾他们的小姑走了,连隔壁友善的邻居也离开了。
因为课余时间永远在打工挣钱,再加上越发沉默寡言的性格,梁屹没有朋友。
他向来独来独往。
直到遇见陈煦。
陈煦和他完全相反。
他热情,友爱,诚实,慷慨,开朗又正直,所有的褒义词镶在他身上都不为过。
所有人都喜欢他。
老师看他的目光慈爱得像在看自己的孩子,同校的学生没有一个不想跟他做朋友。
可他偏偏选择了他。
他穿过热闹的人群,向他伸出手。
“你好,我叫陈煦。”
他说。
他的眼睛很亮,也很干净,透着无比真诚的光。
没有人会不喜欢太阳。
除了梁屹。
他拒绝了陈煦递来的橄榄枝,彻彻底底地成为所有人眼中的怪人。
他没有时间交朋友,他的生命被一刀斩成两段。
一边是学习,一边是工作。
他在这两点之前来回奔波,连一点喘息的时间都不曾留给自己。
但陈煦没有放弃。
他很执着,这本该是个优良品质,但用在梁屹身上,只会让他觉得有些烦人。
因为他去哪陈煦都如影随形。
他去吃饭,陈煦就端着盘子坐在他对面。
他去厕所,陈煦也死皮赖脸地跟着。
他甚至跟到了他搬砖的工地里。
“不是,你就干这个?”
陈煦的脸上写满诧异。
梁屹没有同他解释。
搬砖卸货虽然累点,但实实在在是能者多劳的工作,搬得多钱就多,反正他有的是力气。
“别给我多事。”
他警告他。
梁屹当初骗包工头自己家里困难,平时还要做其他工作,只有晚上和周末可以过来。
包工头是个中年男人,看他个子高身板又结实,动作比别人利索不少,倒也没问太多。
毕竟要不是真的贫困,谁会干这种体力活。
其他地方不是要求全职,就是一定要成年,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工作了。
“你成绩又不差,做个家教怎么也比现在舒服。”陈煦摇摇头,说。
“你以为我没试过?”
梁屹擦了擦脸上的汗。
没有渠道,没有经验,成绩再好又怎样。
谁会请一个十六岁的青少年做家教?
“那你一天工资多少?”陈煦问。
他回了一个数,只想他赶紧离开。
“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份薪水更高的工作,保证比你现在轻松得多,”陈煦信誓旦旦地说。
“条件呢?”他问。
陈煦笑起来,阳光洒在他脸上,无比灿烂。
“条件是,你要和我做朋友。”
他说。
梁屹时常会想,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呢?
他压根没把他的拒绝放在心上。
拜托他担任教师的母亲给他背书,帮他牵线,介绍报酬优渥的家教工作,替逃自习课的他打掩护,不遗余力地帮助他。
目的仅仅只是为了和他成为朋友。
这看上去像一个挂满诱饵的陷阱,但当梁屹义无反顾地跳进去,包裹他的不是致命的蛛网,而是柔软温暖的棉被。
陈煦的母亲,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妈妈。
她们一样温柔,一样慈爱,很爱笑,也很坚强。
四年了。
收起那些睹物思人的照片后,妈妈的样子逐渐模糊起来。
梁屹忍不住去想,如果父母还在,也许他也会像陈煦那样,乐观又幸福。
但这是不可能的。
他的父母早已离去,他也不是陈煦。
在陈煦的帮助下,他不仅拥有了数目可观的一笔存款,同时也不再阴郁沉默。
他不再是别人避之不及的怪人。
大概是被陈煦影响了,他想。
他竟也慢慢变得开朗起来。
他的身边也多了一些伙伴,但关系最好的,还是陈煦。
他们齐头并进,一起考入N市警察学院,一起拿全额奖学金。
他们是最好的朋友,也是彼此唯一的对手,但学业上争得再怎么你死我活也依然改变不了这份真挚的友谊。
人人都说,他们是N市公安冉冉升起的双子星。
陈煦也是唯一一个能进出梁家的外人。
梁屹想过,如果有一天他牺牲了,他能托孤的对象只有陈煦。
他只信得过他。
因为他是他唯一的挚友。
但他现在已经没有资格站在阳光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