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立秋刚过,暑气依然难消。
树上蝉声如沸,发出无休无止的鼓噪。
宫人们端着器皿经过昭德宫门前时,却放轻脚步,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
前几日,太子年满二十加冠,贵妃选了八名司寝宫女送去东宫,教导太子房中之事。
没想到,两名司寝宫女争宠,吵闹中不慎打翻火烛,引得侧殿起火。
太子不喜,不让人去救,两名宫女被活生生烧死在了侧殿里。
当夜准备侍寝的宫女听闻此事,吓得失禁,在太子面前失仪,被拖出去挨了几板子,丢了性命。
其他五名司寝宫女,吓病了四个,疯了一个。
疯的那个被丢到冷宫,自生自灭,病了的,太子再也没有传召过。
贵妃娘娘送去的人,出了如此大的纰漏,贵妃心里不舒服,面上自然没有好脸色,宫人们这几日都不敢大声说话。
卫昭干完一天的活,回到宫女所,就听到紫鹃在绘声绘色地描述。
“这宫里啊,伴君如伴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把小命给丢咯。”
一群刚进宫的小宫女围在她身边,被她吓得脸色惨白。
紫鹃眼尖,看到卫昭进门,把围在身边的小宫女轰走,凑到卫昭身边与她打趣道:“昭昭你倒是心大,一天就知道傻笑,你生的如此好看,还好是在冷宫做杂扫宫女,荒僻无人,若是被派去东宫做了司寝宫女,啧啧啧,只怕也小命难保。”
卫昭绕过她默默进了房间。
紫鹃连忙跟在她身后,继续说道:“听说那个疯了的司寝宫女现在就住在长信宫,刚好是你负责杂扫的那片,你可得小心一点……”
卫昭一个转弯,紫鹃没刹住车,差点撞到墙上,她摸了摸鼻子,看着卫昭无动于衷的模样,奇道:“昭昭,难道你不害怕吗?”
卫昭不欲与她讨论这些宫廷内帏的私密之事,坐在桌前,就着微弱的烛火缝补起了破损的衣物。
紫鹃看她不理自己,顿时没了兴趣,坐在她对面,双手托腮。
“听说太子殿下已经年过二十,都行了加冠大典了,却还是不近女色。你说,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呀?”
卫昭抬头看了紫鹃一眼,欲言又止,最后却是什么都没说,只低头专心整理自己的衣物。
紫鹃却不放过她,非要拉着她一起讨论。
“昭昭你说,那两个司寝宫女,是不是发现了太子殿下的什么秘密,所以才被活生生地烧死的呀?”
话音刚落,房门便从外面被人推开,一道严厉的声音响起:“你好大的胆子,私底下便是这般编排主子的?”
一位年长的嬷嬷从门外跨入房内,穿着暗色绣着深绿色花边的对襟坎肩,面容庄重,嘴角下垂,可见平日里是个不苟言笑的人。
紫鹃一见到她,便惊呼一声:“文鸳姑姑!”
吓得从凳子上一下跌倒在了地上。
文鸳是宫女所的掌教姑姑,平日里对着小宫女们耳提面命,最是注重上下尊卑,如今听到紫鹃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话,哪里还能忍得住?
“滚出去,自己领十个板子,再有下次,我可不会保你的贱命。”
“是。”紫鹃垂头丧气地从地上爬起来,灰溜溜地出去领罚了。
“文鸳姑姑。”卫昭乖巧地站起身来,眼观鼻鼻观心,安静的像一只小兔子。
文鸳看着她,难得语气平和了些,“卫昭,你以后少与紫鹃在一同说话。”
卫昭乖巧地点了点头,“好的,姑姑。”
文鸳走近些,就着晕黄的烛光,细看了她几眼。
“你也快要满十六了吧?”
卫昭点了点头,回答道:“下个月就满十六了。”
“真快呀。”文鸳感慨道:“你进宫都快十年了,想来明年你便可以出宫去了。”
卫昭露出一抹天真烂漫的笑来,“出宫了,我还是会给姑姑捎吃的回来的。”
文鸳看她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面色稍缓,握住她的手,拍了拍道:“知道你念着姑姑,是个好孩子,但是不必了,在这宫中,还是少生事端为好,否则不知道哪件事情做得不对,便能要了你我的性命。”
昭昭乖乖地点了点头,“知道了,姑姑。”
文鸳看着她这样听话懂事,眉间却浮现出一丝忧愁。
卫昭六岁入宫,那时还未长开,却也能看出娇憨可爱的模样,如今快十年过去,身量渐长,亭亭玉立,便越发显得娇俏动人起来。
只是这样一幅样貌,在这深宫中,不知是喜还是忧?
她把自己的担忧藏住心底,拉着卫昭坐在桌前,开口说道:“你在宫中十年,难得还能保持赤子之心,出宫后,找个好人家嫁了,生个大胖小子,日子总会好过起来的。”
卫昭歪着头看她,问道:“姑姑当年为什么不出宫?”
文鸳低头笑了笑,笑容里却似有苦涩。
“姑姑年轻时,被选作了皇子的司寝宫女,可惜一夜之后,未能有个什么名份,便被遣返回了宫女所。”
文鸳拨了拨烛台里的灯芯,好让它照得更亮一些,继续说道:“我这样的身子,出去也不过是为奴为婢,还要遭夫家嫌弃,不如就留在这皇宫,起码每年还能有银子寄给爹娘,让他们日子也好过些。”
“去年我八弟也讨到了媳妇,我爹娘来信,一家人都感念我的恩德,我也总算,还有一点慰藉吧。”
卫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了眼文鸳神情低落,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来。
“姑姑,吃糖吗?”
油纸包打开,里面藏着几块酥糖。
卫昭双眼亮晶晶地盯着酥糖,偷偷咽了口唾沫。
文鸳哪里看不出她的心思,笑着摇了摇头,道:“姑姑不要,你自己吃吧。”
卫昭仿佛接到了圣旨一般,迫不及待捧起酥糖,一小口一小口地咬了起来。
文鸳看着她小馋猫一样的吃相,用手拂去她嘴角旁的糖渣,笑骂道:“你呀,我还真没见过你这么喜欢吃糖的,吃这么多糖,小心把牙给吃坏了。”
“没关系的姑姑。”卫昭冲她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心里苦的时候,吃点糖就不觉得那么苦了。”
她掰下酥糖的一角,递到文鸳嘴边,“姑姑,吃。”
文鸳一愣,仔细盯着卫昭,似乎想要从对方脸上找出一丝对深宫岁月的怨怠,却发现对面的人只是浅浅地笑着,仍是一副不知苦楚的模样。
她接过卫昭递来的酥糖放入口中,甜腻的味道瞬间散开,似乎真的冲散了心中的苦涩。
她从心底叹了口气,摸了摸卫昭的头,道:“想吃就吃吧,只是这些话以后不要在外面再说了。”
***
第二天,卫昭照常去长信宫当差。
长信宫门前,几个杂扫宫女正凑在一起说悄悄话。
“东宫送过来的那个司寝宫女,听说进来的时候就已经疯了。”
“披头散发的,什么都不认得了,夜里还会乱叫,怪吓人的。”
“她不会是中邪了吧?我好害怕啊。”
“你害怕什么,我才惨呢,那个疯宫女刚好就住在我负责的那片区域,我还是夜班,你们有谁愿意跟我换吗?”
长信宫是冷宫,宫殿荒僻无人,平日里白天都鲜少有人踏足,更别提晚上了。
现下住了个疯宫女进来,冷不丁地在你耳边嚎一嗓子,想想都要吓死人了。
其他宫女都默契地不出声了。
有人看到卫昭过来换班,跟她叮嘱道:“卫昭,早点扫完早点走,晚上千万不要靠近西殿。”
那疯了的宫女就被安置在西殿里。
卫昭点了点头。
等打扫完庭院,天已经快黑了,她擦了擦额头的汗,伸了个懒腰,准备回宫女所,突然又想起什么,看向西殿的方向,脸上露出一丝为难的表情。
白日里有人叮嘱过她不要靠近西殿那边,但是她今日好不容易才留了点吃剩的点心,若是不过去,只怕明日便放坏了。
她在原地纠结了一会,眼看太阳已经落山,再过一会天就要完全黑了,终于下定决心,轻手轻脚朝着西殿的方向走去。
月亮悄悄爬上天空,长信宫西殿一片静悄悄。
早上抱怨的那个宫女正守在西殿门口,看到卫昭过来,冷不丁被吓了一跳。
“是你啊,吓死我了,天都黑了,你还过来干什么?”
卫昭对着她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
那宫女眼珠一转,突然捂住肚子,“哎哟,我肚子疼,我要去茅厕,你帮我在这守一会。”
还不等卫昭答应,她就飞快地起身,逃之夭夭了。
卫昭在原地呆呆地站了一会,不见那宫女回来,便从兜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放在地上摊开,里面装着的是一些点心残渣。
她学着猫咪的声音,低声“喵~喵~”地叫了两声,过了不一会,草丛里便钻出了几只狸花猫,围着她的腿转了几圈,闻着味凑到油纸包面前吃了起来。
卫昭坐在西殿门口,守着猫咪们吃完了点心,直到月上眉梢,也不见那宫女回来。
她叹了口气,抱住躺在她脚边的一只花猫,举到自己眼前道:“小花,看来今天晚上,你们得陪着我啦。”
刚说完,狸花猫就从她手中挣脱了出去,咻的一下,全跑光了。
卫昭:……
才刚喂完吃的,这群猫主子就翻脸不认人了。
也太绝情了吧!
她还没来得及安慰自己受伤的心灵,下一秒,西殿的门突然从里面打开,跑出来一个披头散发、衣衫凌乱的宫女。
“走水啦,走水啦,快救火!火,好大的火!救命啊!”
她一边乱叫,一边抱着头冲了出去。
卫昭被她吓了一跳,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她跑走了。
待到看清她跑去的方向,突然“哎呀”一声,猛地从台阶上站了起来。
“你别乱跑啊,那边是荷花池!”
眼看对方跑得快没影了,她一跺脚,也跟着追了过去。
荷花池边,卫昭终于追上了疯宫女,一把将对方抱住。
疯宫女受了惊吓,顿时剧烈地挣扎起来。
卫昭有点控制不住她,焦急地说道:“你别再乱跑了,这里的池水很深的,这么晚了也没有人过来,掉下去你就死定了!”
疯宫女被她紧紧抱住,动也动不了,就着月光,果然在前方一片漆黑中看到了池水反射的银光。
刚刚卫昭若是没有拉住她,这会她多半已经掉进池子里了。
她终于停止挣扎,心中一阵后怕,腿一软,跪坐在了地上。
原来这疯宫女听得懂别人说的话呀。
卫昭见她不再挣扎,松开手,又看了看她脸上的神情,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没疯啊。”
听她这么一说,宫女碧茶脸上顿时浮现出惊慌的神色,“我、我……”
她突然跪在了卫昭身前。
“我求求你,不要告诉别人,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不想再回东宫了,我不要回去,那里太可怕了,太子殿下会杀了我的,太子殿下一定会杀了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