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程扬知在众人注视下被凌延川一路抱上马车。
逃跑失败不说,还被折腾到天将明。
半梦半醒时听见胡硕叩门,她腿软无力,一些梳洗皆由着凌延川替她完成。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落了残疾。
胡硕交代金钗和玉簪改乘第三辆马车,凌继征照旧坐进领头轿里。
“很难受吗?”凌延川将人揽在怀里。
程扬知眼皮都懒得掀:“少主当初假装残疾可真是好演技,您这体力连那拉车的马见了都自愧不如。”
她虽浑身无力,但嘴皮子仍称快。
“这就受不住了?”凌延川用鼻腔挤出一丝笑意,“待返程后,我让马尚食给你多做些菜。”
他一边说一边用搂着程扬知的手轻捏她胳膊。
“都瘦了。”
程扬知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有,瘫软在他怀里闷声道:“是啊,我这身子骨哪经得起你这般折腾。”
分明几日前还不愿她受避子药副作用的苦,等操红了眼何事皆可抛之脑后。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她本想再腹诽几句,混沌不清的思绪里忽现疑点。
“你一早既知。”程扬知用陈述语气吐出结论。
凌延川抱着她点点头。
“那你为何陪我演了这么久的戏?”她猛地坐直身体,正视凌延川,“耍我好玩吗?”
程扬知微微愠怒。
一方面是气不过自己骗人不成反被耍,另一方面是气把自己弄得腰酸腿软的罪魁祸首还能气定神闲地冲她笑。
可怒意上了头又清醒意识到自己没资格和京州少主置气。
她像忽然被扎破的气球一样,扁着嘴泄了气。
欺君是死罪,凌延川肯饶她一马她都该感恩戴德,哪敢再与人争执。
“我可从未掩饰我知晓你并非永宁郡主一事。”
凌延川勾着嘴角,含情的眼眸如水般温柔。
“……什么?”程扬知神色一紧,“你是何时知晓的?”
她蹙起细眉努力回想,时间线被她快速拉动。
难不成是凌延川让马尚食烹饪梁州特色菜品之时,她吃不了辣才漏了陷?
可凌延川给出的答案却让她大惊失色。
“成婚夜。”
“什么!?”
程扬知的惊呼传出轿外,胡硕立刻关切地询问:“怎么了侧少夫人?”
“无碍。”凌延川沉着声音替她回答。
“怎……”程扬知难以置信地盯着他,试图从他的表情里窥探出原因,“……怎么可能?”
凌延川收起笑容,语气平淡:“看来你当真忘了。”
“忘了什么?”
她紧拧着眉,思绪也好似停滞了一般,完全无法消化凌延川的话。
无端让人困惑的七少主没有解释,抬手扶在她脑后,轻轻吻上她眉心。
似是要用滚烫的吻来熨平她眉间的褶皱。
*
秋意渐浓,西风凛冽,他们的车马队伍朝着梁州与青州的交界之地踽踽而行。
官道之上,尘土漫天,车马行过,留下深深浅浅的辙印。
自出发起已过三日,然行程依旧漫漫,望不到尽头。
道路崎岖,辙痕交错,积水与泥洼遍布,马蹄每一次踏下,都溅起浑浊的水花,发出沉闷声响。
车轮不时陷入泥坑,车夫吆喝着,奋力驱赶马匹,车身剧烈摇晃,艰难地脱出困境,前行几步,复又陷入新的艰难。
凌继征几度指挥队伍歇马,被凌延川劝说启程赶路。
“你们此行,应当不是奔着治理水灾去的吧?”程扬知今日恢复了不少精神气,掀开帷幔看向轿外。
凌延川难得叹气:“多半是赈灾,还得求梁亲王相助。”
他此言一出,程扬知尴尬地清咳两声。
“怎么?你嫁与我乃受人所托,更何况那人是梁亲王之女,他断不会当着我的面恩将仇报。”凌延川早看穿她是何心思。
程扬知姑且咽下这一计定心丸。
渐近灾区,惨象渐入眼帘。
昔日的良田沃土,如今尽被洪水淹没,茫茫一片,水天相接之处,分不清界限。
洪流奔涌,裹挟着断木残枝,呼啸而过,冲垮了堤坝,冲毁了屋舍。
沿途村落,十室九空,残垣断壁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偶尔可见几个灾民,形容枯槁,衣衫破碎,在废墟中翻找着尚可食用之物。
老弱妇孺相互依偎,眼神中满是惊恐与无助。
孩童饿得面黄肌瘦,哭声微弱,父母默默垂泪,不知明日温饱何处寻,栖身何所依。
程扬知被眼前景象震得说不出话。
以往她闻及国内诸如洪涝、地震等灾情时,皆是在电视上看到灾区画面,从未亲眼见到自然灾害的残忍。
哀鸿遍野刺痛了她的双眼。
未及停歇,那水灾肆虐之处已在眼前,大水滔滔,仿若猛兽,灾民们聚集在高处,亟待救援安抚,以度这生死难关。
可前来赈灾的他们也为凡人之躯,古代没有先进的救援设备,要想以己之力救出灾民,几乎是拿命在冒险。
随行侍从皆被那滔滔洪水吓退。
凌延川却快速扔下披袄,脱下皂靴,作势要跃入那泥河之中。
“你别——!”程扬知赶忙拉住他,“你会水吗?这太危险了你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去……”
她话音未落便被打断:“若是我不救,他们只能等死。”
“那你呢?”程扬知急得红了眼眶,“这洪水湍急,并非你一人就可抵抗,若是你……”
哽咽代替了她不敢说出口的话。
在死亡面前她无法做到不自私,更无法做到眼睁睁看着凌延川以身涉险。
“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凌延川顾不了这么多,眼神示意胡硕过来把她拉回马车上。
金钗和玉簪立刻上前拦住她:“姐姐咱们先回轿上吧。”
程扬知快速思考对策,擒着泪水四下张望。
“三少主,”她只好求助这里另一位有话语权的人,“能否派人寻来粗麻绳和木板?”
凌继征当即了然她这是何意,上前阻拦打算贸然下水的凌延川:“七弟,万万不可如此冒险,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与父君交代?”
“你是想用绳索和木筏救助灾民?”凌延川听到程扬知的话后得出猜想结论。
“正是。”
在岸边的大树、坚固的建筑等固定物体上系好粗壮的绳索,施救者自身绑好绳索的另一头,沿着绳索进入水中靠近被困者。
让水性较好的人顺着绳索去将被困者拉回岸边,既能提高灾民获救的概率,亦能保证施救者的安危。
“如果水流过于湍急,抛出绳索后在岸上将灾民拉回也未尝不可。”
程扬知动手能力极强,有金钗和玉簪打下手,很快完成绳结缠绕。
“可你如何确保绳索稳稳落入灾民手中?”凌继征不解。
“在绳子那一端绑上葫芦,”凌延川盯着程扬知开口道,“既可保证一定范围内的抛掷落点,也可漂浮于水面。”
七少主的聪颖她程扬知并非第一天见识。
“那木板有何作用?”相比之下,憨厚老实的三少主凌继征多少显得有些愚钝。
“利用木板制作简易木筏,只需将竹子或者树木捆绑在一起。”
程扬知招呼下人一起帮忙。
劈开的竹子边缘常有毛刺纤维,她不小心划伤了手,却没有声张,默默用袖摆掩盖。
木筏和绳索皆备好,凌继征身为长兄,断不可能让弟弟只身下水。于是也挽起衣袖,脱下长靴,将麻绳缠绕于腰间,“七弟,三哥和你一起。”
凌延川手持长竹竿,立于筏首,用以探路与把控方向;凌继征则在筏尾,仔细留意着水流的动向,手中紧攥着绳索的一端,那绳索的另一头牢牢系在岸边的大槐树上。
刚一入水,湍急的水流便猛地冲击着木筏,使其剧烈摇晃。
“稳住!”,凌延川高喝一声,手中竹竿狠狠插入水底淤泥,借力将木筏定住片刻。
凌继征迅速蹲下,双手紧紧抓住筏边,待晃动稍缓,二人这才又继续前行。
行至一处民宅附近,只见屋舍已被水淹大半,屋顶上几个灾民正拼命挥手呼救。
凌延川瞅准时机,将木筏上绑着葫芦的麻绳抛过去,喊道:“抓住绳索,莫要惊慌!”
灾民们听闻,哆哆嗦嗦地伸手,却因恐惧与饥饿,几次都未能抓牢。
凌继征见状,鼓起勇气屈腿站起,一边打颤还一边大声安抚:“大伙莫怕,我们定能救你们上岸!”
语毕再次将手中绳索的一端抛向屋顶,待灾民们抓住绳索,程扬知在岸边立刻指挥下人们用力拉拽。
每拉动一分,都要与湍急的水流奋力抗争,汗水湿透了他们的衣衫,手臂上青筋暴起。
好不容易将这几个灾民救上岸,还未歇口气,又听闻不远处传来孩童的哭喊声。
二人不及多想,即刻调转木筏方向,向着哭声处奔去。
一路上,木筏多次险些被暗流掀翻,凌继征不断调整着绳索的松紧,凌延川则全神贯注地用竹竿拨开漂浮的杂物,只为能快些赶到。
靠近孩童后,发现他被困在一棵半淹在水中的大树枝桠上,十万火急。
凌延川小心翼翼地操控木筏靠近,凌继征解下腰间另一小段麻绳,打了个活结,喊道:“孩子莫哭,套住这绳圈!”
年岁尚小的孩子在慌乱中根本无力抓住,凌延川见状,顾不得思考,冒险探身出去,一把抓住孩子的胳膊,凌继征赶忙将麻绳套在孩子身上,二人合力将孩童拉上木筏。
污泥水溅湿了他们身着的昂贵衣物。
程扬知忧心难捱,可灾民获了救还需等待安顿,她作为岸上唯一能够指挥大局的人,理应担此重任。
她带着胡硕寻得一处地势稍高、尚算开阔之地,命人快速将马车上的物资卸下,支起一顶顶简易营帐,让灾民们有遮风挡雨之处。
再把一袋袋粟米、面饼陆续分发,暂解众人饥馁。
考虑到水灾易生瘟疫,她又差人快马加鞭,从附近未受灾的州县调请郎中。
同时组织人手清理废墟,掩埋死畜,以防腐臭病菌弥漫引发更大灾祸。
凌延川回到岸上时,身上衣衫早已被污泥侵染,双手被冰冷河水泡得发皱。
发丝一缕一缕贴在身上,整个人狼狈不堪。
程扬知却丝毫不嫌弃,拿着巾帕亲手替他擦拭,指腹轻轻摩挲他发白的唇角。
要是凌延川不是京州少主该多好。
她心里疼得萌生了这样荒唐的愿想。
“答应我以后都不许这样冒险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