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嘎，嘎，乌鸦飞过，带来一串感叹号。
室内一片死寂。
沢田纲吉那副可怜巴巴的恳求姿态石化在原地，伴着我拖长的尾音落下，他好像快要碎掉了。
然而——
——他所害怕的云雀恭弥的一顿狂揍并没有到来。
看着病床上仍旧是一副睡美人模样的云雀恭弥的脸，我勾唇笑着走到他病床旁边，面对着沢田纲吉的方向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开始削苹果。
沢田纲吉用一副不可思议的眼神在我和云雀恭弥之间游移，仿佛是在说：“不是吧？这都没醒？”
当然啊，毕竟你永远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看着他那么一副清澈愚蠢，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的样子，我不由得为彭格列的未来叹了口气。
九代目爷爷，你家百年祖业落这小子手里要完啊。
轻薄的水果刀在我手里运用自如，我以一个刁钻的角度下刀，很快纤薄而连续的苹果皮像少女垂下的螺旋卷发那样缓慢垂落。
我抬头看他，眯着眼睛笑道：
“几天不见，沢田学弟你怎么变成这么惨兮兮的一副模样啊？”
其实他是怎么进的医院我知道的一清二楚，毕竟我一直在监视他，周末的时候他那个家庭教师忽悠着他进山特训，人是竖着进去的，最后却是横着出来的，那惨状令人啧啧称奇。
不过，我记得，他从山里出来的时候明明只是伤到了腿啊？现在却是这么一副木乃伊的样子，这医院住的怎么还越住伤越重了呢？
这句话一出口，他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下我身侧的云雀恭弥的神情，见对方没有一丝要苏醒过来的迹象，这才放下心来对我大倒苦水。
我将注意力集中在他内牛满面的脸上，那副垂头丧气的可怜模样，我几乎要看见他头顶上垂下来的兔耳朵了。
全程我保持微笑地听着，和我发完一顿牢骚后的他显然心情舒畅不少，从垂头丧气的低电量模式中脱出，一抬头，猝不及防对上我笑意吟吟直视着他的面容。
他啪地一下收回了视线，脑门上好像要冒出蒸汽，低头眼神紧锁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然紧抓被褥的双手。
“抱、抱歉，明明学姐是来探望云雀前辈的，我却一直在这里自说自话什么的，很困扰吧。”
我看着他毛茸茸的脑袋轻微上下浮动着，嗫嚅的话语仿佛能够带出那脸颊上满溢的红晕。
说完这句话，他悄悄透过垂下的刘海，打量我的神色，我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低头削我手里的苹果，连续不断的果皮像循环不断的命运般螺旋垂下，我的刀锋游走，安静的室内只有液泡被拦腰斩断的哀鸣。
最后一丝果皮被从苹果上剥落下来，掉进垃圾桶里，果皮与塑料袋接触的声音盖住沢田纲吉不安地吞咽口水的声音。
我站起来，将削好的苹果塞进沢田纲吉手里。
“欸？这不是给云雀前辈的慰问品吗？”
明明我已经把苹果稳稳当当地塞进了他手里，但是他却还是能够做出一副好不容易手忙脚乱才拿稳苹果的慌忙样子，我忽略他这简直可以原地作为搞笑艺人出道的天赋，道：
“不困扰哦，不如说，如果是你有什么困扰的话，随时欢迎来找我商量。”
伸手搭上他的另一侧肩头，我睁开眼，低着头看他，明显感觉到身下少年的僵硬。
“尤其是……遇到什么奇异的人或事的时候。我对那些很感兴趣呢，比如据说是你的远方表亲，从意大利来的那个孩子…她现在是我的同桌哦？我却不太了解她，有时间多和我说说她的事吧。”
我将脑袋更加低垂，期待看到少年感动的像红苹果一样染上绯红的脸，却出乎意料地，将他染上恐惧颜色的眸子映入眼帘。
欸？为什么会导向这样的结果？我哪个步骤做错了吗？
循循善诱的进程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我愣住，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
明明之前也不是没有像这样子诱导过少年对我交付信任，但这个方法似乎对沢田纲吉没什么作用，反而让他对我更加警觉了。
见势不对的我立刻选择撤退，放开少年在我手底下轻微颤抖的肩头，忽略他惨白如纸的脸色，我后退两步，走到病房门口，仍旧维持着我的体面。
“想看的电视节目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该到点了，我先回去了，再见。”
笑着朝他挥了挥手，我关上病房门，一路回家的路上，仍旧在不断思考着关于沢田纲吉的问题。
理性讨论，我认为这孩子并不讨厌我，甚至说，我可以确定地认为他对我印象深刻，在学校光明正大地和他偶遇的些许时刻，我能够明确地察觉到他瑟缩在人群中，望向我时那分明的视线。
但当我靠近他时，那种欲说还休的眼神却会实实在在地转化为一种恐怖，他害怕我，因为什么呢？因为校园传闻中，我和云雀恭弥过于亲密的关系？因为目睹我在大街小巷里，间或展现出来的武力威慑？还是说……
他另外有所发现呢？
想到这里，我的脚步骤然停顿，忍不住转身看向身后医院的方向，却发现刚刚那间病房的窗口，探出来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云雀恭弥手里拿着一个削了皮的苹果，看见我回首的身姿，不疾不徐对着原本完好无损的苹果一口咬下，腮帮子鼓动几下之后，他挑衅地笑了。
……我突然就有些无语了。
本来愈发向着深渊奔去的思绪一下子被云雀恭弥拦腰斩断，我沉默片刻，转头换了个方向直奔菜市场而去。
爱吃苹果是吧，抢无辜学弟的苹果是吧，我让你吃个够。
……
最后沢田纲吉还是选择回家疗养了。
没办法，这个医院越住越伤啊！
拖着残病的身体回到家里，看着妈妈那副天然的笑脸沢田纲吉感动得流下两行面条宽泪。
回家的第一天晚上，沢田纲吉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翻来覆去找不到那个合适的睡姿，不知道滚了第多少圈之后终于勉强陷入不安定的睡眠，梦中小小的他看见身量高挑的少女那淡漠的脸，因梦境而扭曲地巨大的双手紧紧掐住的不是别人而正是他的脖子。
“坏人需要被惩罚。”
脖颈处传来窒息的感受，他艰难地扭动身体，反抗道：
“交给警察就可以了啊！”
苍白而精致的面容却扭曲着愈发贴近，沢田纲吉感到自己在梦中溢出了生理性的泪水，努力睁开眼睛去看却对上少女迷茫的瞳仁。
“我在帮助你。”
脖颈处传来的窒息感没有消退，触感却变成了泥做的蛇一样柔软的东西。
“那么根本不需要去伤害他人啊！学姐你，不需要去杀死谁，也可以做到的啊！”
眼前的一切都在这不安定之梦中扭曲成绘图一样的线条，凌厉的的线条疾风骤雨般甩落在他脸上，像是挥洒如雨般淌下的泪水，粉色与蓝色为主的线条凌乱地扑击着，像是夹杂着花瓣的春天的暴风雨。
感受着脖颈上仍旧传来的窒息感，他其实知道这是个梦，也知道该去如何化解，毕竟，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做这个梦。
那一切都来源于多年前并不愉快的一次偶遇和帮助，当时年纪尚小的他，尽管有着接纳善意并释放温暖的能力，但面对那样差点出了人命的情况仍旧不可避免地把胆小的他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回去之后就做起噩梦，在认识她是怎么样一个人之前便先一步借由这种恐惧将她的身影牢牢刻印在了脑海中。
当那份小小的意外惊吓被安逸的家庭和生活治愈之后，他仍旧无法忘却那张脸，就像他认为自己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只老是在上学路上惊吓他的吉娃娃一样。
于是，惊吓过后，他难以抑制地思考起那天那场可以说得上是少年平淡如水的日常生活中，一抹亮眼的奇遇的经历。
在恐怖的同时，他不禁去留意和回想，少女身处人群中却仿佛身处怪物之中的那般慌乱与迷茫，不对吧？明明她才是拥有绝对武力值的那一方，但为什么是她在经受这份恐怖呢？
一个人站在那里的身影是很无助的样子，不应该这样的吧？为什么心怀好心的人却不能走在正确的道路上，顺顺利利地成为一个好人呢？她需要帮助吧？我应该去帮帮她的吧？
但——
——做事样样行不通的我，被所有人嘲笑的废柴纲，要怎么去帮助那个打架很厉害，名气也很旺，身边亲近的人是云雀前辈这种厉害家伙的人呢？说出来会让人笑话死的吧？
这份疑问混入那深埋于心的恐惧的种子中伴随着无数个日夜的迷梦而发酵。
风夹杂着雨夹杂着破碎零落的粉红花瓣的线条还在往他的脸上扑，但这份持续多年的梦境对他来说早已没了什么威力，看着梦境中面容扭曲的少女，那虚弱而无力的呐喊仿佛是她无助的哭嚎。
“学姐，我永远相信你不会成为坏人的。”
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一切的风暴停息，他不再感受到那份窒息，而梦境也随之清醒，色彩鲜亮而画面扭曲的画面被棱角分明的现实化色彩取代。
当初的这句话，不知道传达到了吗？
看学姐现在这幅完全不记得当初那回事的样子，肯定是没有吧？出门顺手帮助了个小孩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肯定早已经被她扔进记忆的角落里了吧。
从床上坐起身，他看到白色的天花板，素色的被子，在月光的照耀下一切都显得色彩暗淡而素雅的一切，像他平淡如水，不值得记忆和关注的人生。
明明没有被对方注视着，但眼神还是一有机会就落在对方身上，这不对等却难以抑制的情感，早就和当年那份恐怖相差甚远了吧。
因恐惧而铭记，因铭记而在无数个夜晚中拆解那份记忆，彻底了解其组成成分之后，变成了一份略带遗憾感的同情和……爱？
沢田纲吉没有再往下思考那个词。
但是，不管是爱也好还是恨也好，他首先是牢牢地记住了那张脸，那个人，午夜梦回还是会被当初那份恐怖的表情所惊醒，流下一身冷汗和怅然若失的情感过后，发酵出别的风味。
将双手捧在脸前，他发出长久的，懊恼的哀嚎。
“大半夜在这里鬼叫些什么呢，蠢纲。”
然而青春期少年深夜的黯然神伤就这么被不解风情的鬼畜教师一脚踢碎。
还不等沢田纲吉做出反应，穿着睡衣带着睡帽的小婴儿便先一步物理意义上地蹬鼻子上脸，一把拽住了他的头发。
“又在想学姐的事了？那么在意，你就自己过去看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