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想将“得寸进尺”这个词喊出口，他的唇便贴上了她细腻又带着微微湿度的掌心，裴知行一怔，赶忙抿紧了双唇，安静下来。

小道士凑近裴知行的脸，悄声警告道：“别出声，有东西过来了。”

深夜，长安城不见尽头的街道犹如吞人的狂兽巨口，幽深安静。

一阵凉风袭来，夹带着含糊不清的低喘和沉重充满压迫感的脚步声。

裴知行躺在地上，感触尤为强烈。

身下的石板路微微颤动着，有庞然大物正朝他们逼近。

小道士缓缓抬起按住刀身的手，在空中迅速翻转结印，接着朝外一推，嘴里轻声念道：“护。”

周围空气波动起来，形成一个半圆形屏障，将他们二人罩在其中。

裴知行被压得动弹不得，又被小道士捂住了嘴，只能转眸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顿时瞳孔紧缩。

街角的尽头，夜色照映出氤氲青雾后一个小山般的阴影，影子抬起硕大的脑袋，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朝这边缓步走来。

走近裴知行才看清，这是一头丈余高的野兽，它通体深红，像是一头猛虎，但比虎大了好几倍，身形比坊墙还高，手掌像一个木盆，粗重的尾巴铁链一样拖在地上。

“长安城里怎会有如此巨大的野兽?”裴知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向小道士投去问询的目光，但小道士没有理会他，只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妖兽的动静。

那妖兽鼻腔发出粗重的喘息声，离他们越来越近，裴知行甚至可以看清它脸上颤动的胡须，周围的空气也跟着凝重起来。

但它并没有发现二人躲在路边，而是越过他们径直向前走去。

眼见着妖兽在他们身旁经过，裴知行暗自松了一口气。

小道士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妖兽的背影，但一见她脸上的神情便知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结束。

果不其然，那妖兽往前走了几步，便顿住脚步，又折返回来。

它皱着鼻子在空中使劲儿嗅来嗅去，垂涎也不停地从血盆大口里滴落下来。

小道士蹙起眉，低头朝裴知行身上闻了闻，眼珠轻转。

裴知行不甘示弱地回瞪着她：分明是你身上的气味将它引来的。

妖兽寻着味向二人逼近，巨大的脑袋在他们上方搜寻着。

裴知行躺在妖兽的下方，抬眼便能清楚地看到妖兽那巨大的下颚，下颚上暗红色的毛发已被鲜血结成一缕缕，一条口涎顺着下颚滴落到小道士背上，顿时将她恶心得浑身一激灵。

他这会倒是有点佩服这小道士的胆量，这都什么时候了，她竟还能镇定自若地趴在自己身上，他动动身子，想告诉小道士这样坐以待毙早晚会被发现，还不如让他去博一搏。

小道士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裴知行会意地点点头，她便轻轻抬起捂住他的手，捡起脚边一颗小石子，往远处的房顶丢去，石子划过瓦片发出嗒嗒声，瞬时就把妖兽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妖兽咆哮一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扑去。

她当即从裴知行身上翻下来，幌金绳也缠回至她腰间。

裴知行拔出横刀，见她还站在原地，不禁催促道：“你还傻站在这干什么？趁本官还未改变主意，逃命去吧。”

小道士抿着唇，不服气地斜睨他一眼，仿佛他这番话有什么大病一般：“为何要逃？我可是道士，斩妖除魔本就是我的本行，要逃也是它该逃。”

裴知行无奈地摇摇头，举刀对准妖兽：“仅凭我们二人，能打过它吗？”

“二人？”小道士也抽出她腰后的弯刀，那弯刀的刀身不知是何物所铸，竟通体雪白，寒光四射，在她手中微微颤动着。

妖兽倏忽回头，顾忌地盯着小道士手中的弯刀，龇牙低吼。

“比这大的我都降伏过，少卿不用插手，贫道一人对付它足矣。”说着，她便提刀向那妖兽冲去。

雪白的刀光在黑暗中画出一道弧线，那把弯刀锋利异常，看似轻轻一划，妖兽侧身瞬间就被拉开一长条口子，顿时鲜血飞溅，疼得它惨叫连连。

趁它分神之际，小道士青风般翻上妖兽颈脖，紧住它的鬃毛，厉声逼问道：“你是何方妖怪？豢养你的主人是谁？为何此时出现在长安城？”

裴知行心中疑惑，畜牲又怎能口吐人言？果然，那妖兽只发出阵阵嘶吼，不停扑腾着想将小道士甩下去。

“不说？”小道士眼中杀意渐起：“那便怪不得贫道了！”

她果断举起利刃使劲捅入妖兽体内，妖兽吃痛得大吼一声，尾巴猛地向她甩去。

小道士顾头未顾尾，躲闪不及，正要抬起双臂格挡，一道绯色的身影闪过，抬手间，木柱粗的尾巴已被裴知行连根斩断。

小道士一怔，没想到这位少卿竟会出手帮忙，接着她飞身下地，与妖兽拉开距离。

她右手一挥命令道：“幌金绳！”

幌金绳这次像离弦的箭一般向妖兽射去，迅速缠满它全身。

她单膝跪地，两手十指相扣举至胸前，大喊道：“缚！”

幌金绳掷地一下收紧，绳子深深嵌进妖兽的皮肉之中，妖兽发出痛苦的一声大吼，全身颤抖着动弹不得。

力道之大令人咋舌。

裴知行暗自感慨，难怪这道士的师父不让她用法器对付凡人，否则就凭这力道，用在任何一个普通人身上都能轻易将人捏碎。

他见妖兽被束缚住，便握紧横刀飞身上前向它的脑袋挥去。

“先别靠近它！”小道士刚要出声阻止，又一条粗壮的尾巴横扫过来，将裴知行卷起举至半空中。

除了方才被砍去的那根尾巴，这头妖兽竟还长有四根尾巴，头顶还有一只尖角。

小道士冷哼一声：“终于露出你的原形了！狰兽，你不好好看守枉死城，来人间做什么？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她十指紧扣，缚在狰兽身上的幌金绳也收紧了几分。

狰兽咬牙低吼，又加上一根尾巴缠在裴知行身上，裴知行随即咬牙闷哼一声。

小道士抬起眼帘瞥了他一眼，又转向狰兽。

“你以为我会为他放过你？此人今日三番两次想要我性命，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他是死是活我无所谓，但你今日是必死无疑！我倒要看看到底是我先勒死你，还是你先勒死他。”

幌金绳又收紧几分，狰兽难以呼吸，它喘着粗气，只扭头看向自己唯一的筹码，对弈般将剩余的两尾尽数缠在裴知行身上。

巨大的压迫力传来，裴知行顿时感到全身筋骨欲裂，一股甜腥涌上喉头，他轻咳一声，嘴角淌下血来，手中的横刀也应声落地。

小道士闻声轻蹙眉心，看向裴知行的脸。

裴知行脸色泛紫，看上去快要窒息而死，但他并未向小道士求救，只是默然看她一眼，继续咬牙忍耐。

小道士收回目光，眉目中隐隐夹带着一丝犹豫。

“无愧于心，无愧于心。”她开始小声嘀咕起来，逐渐演变成不耐烦的一声大吼：“都说我一人足矣了！你这人就是不听！”

她相扣的十指骤然一松，幌金绳便软塌塌地松开了狰兽，随即她从怀中掏出一张红色符箓，朝狰兽甩去。

符箓在触碰到狰兽的一瞬，她大喊一声“燃！”，霎时火光冲天，狰兽登时被一团大火包围，烧得它浑身青烟直冒，狰兽撇下裴知行，在地上滚做一团，待大火被滚灭，它迅速爬起身呜咽着向南面逃去，身上还挂着明晃晃的幌金绳。

小道士走到还坐在地上喘气的裴知行身旁，长叹一口气，埋怨道：“少卿一意孤行，今日坏我大事，若我没能抓到它，他日看我怎么收拾你！”

还不等裴知行回答，小道士朝着狰兽消失的方向大呼一声：“幌金绳！” ，夜色中突然甩出一根金色的长鞭，啪地卷住小道士抬起的手腕，小道士一跃而起，瞬间就被金绳拽进长安城浓稠的夜色中。

裴知行顺着血迹追到延康坊，便再无迹可寻。

他回到大理寺后，当晚就下令将地牢里关押的嫌犯都放了，这些都是平民，豢养不了如此巨大的妖兽。

第二日长安城里出现巨型猛兽的事不胫而走，并迅速传遍了全城。大理寺与金吾卫联合派兵对长安所有坊间进行逐一排查，却并未找到那只妖兽抑或是它的尸体。

妖兽与那名小道士仿佛人间蒸发般，在长安城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有存放在大理寺库房中那条令人称奇的巨大尾巴，与手中青簪的余香，向裴知行昭示着那段匪夷所思的经历确实是真实发生的。

妖兽作祟案发生的第三日，大理寺院内一如既往地忙碌且平静，裴知行倚靠在书房的凭几上沉思，手中把玩着那支青簪。

青簪色如碧潭，细腻无瑕，一看便知价值不菲，不像是一位道士可以拥有的，她说她叫持盈，但这几日他派人搜遍全城都查无此人，到底是什么人，竟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藏踪匿迹。

这会细想那小道士说过的话，难道她并没有说谎，是皇城里的人？

那个道士……竟还说要收拾自己？裴知行不屑地轻嗤一声，摇摇头。

正考量着，一位身着紫色三品官服的庞大身影走了进来。

此人正是大理寺卿杜德海，他虽已年过半百，却依旧活跃在官场。且自从有了裴知行，他便鲜少参与公务，现如今大理寺的大小事宜他都交予裴知行处理，他也乐得轻松自在，平日里只需负责盖盖官印，应酬吃酒。

“知行，宫里传来消息，今夜太上皇和圣人要在花萼相辉楼宴请四品以上官员，你准备一下，随老夫进宫。”他交代道。

太上皇自从退位后就鲜少参与宫宴，和圣人一起还从未听过，看来今夜宫里有喜事发生。

裴知行随即应喏，换上官服随杜德海骑马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