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江州,秋高气爽。玄明、玄业二人暂时放下了关在屋内装模作样的差事,选择将账本带在身边,带上三两最信得过的随从,外出解闷。
二人纵马信步在秋日田间,放眼而去尽是一望无际的金黄。凉风不时送来阵阵金桂甜香,阳光明媚不由令人心情舒畅。
“玄明,今日邀你出来,是有个消息要告诉你。若在府中说与你听,怕你一时情绪起伏,引人注目。”刘玄业环顾四周,见方圆百米之内皆是无关的农夫孩童,才放心开口说道。
“什么消息?”
“今日一早我京中府里来的下人同我说,国丈大人,过身了。”说罢,玄业轻柔地搂了下玄明的肩膀。
“过身了?”玄明双眸圆瞪,略带震惊地看了对方一眼,却只得到一个肯定的眼神。
“什么时候的事?”
“据我府中下人说,已有十来天了,夜里突发急病,第二日便不治了。我希望你别太难过,他老人家年事已高,在父皇的授意下葬礼办得相当风光体面,也算是喜丧了。”
玄明眉关紧紧皱着,出神地望着金色稻田中,一位心情耕作的老伯。
不过他并没沉默太久,略作思忖后开口说道,“如此,我们倒也算有了脱身之法了。此消息你暂且按住,待刘显恒外出那日,假装才得知,到时借孝道之义即刻动身,他府里的管事便更不好阻拦了。”
“嗯,你说得不错,我也正有此意。”玄业眼神关切地望着他,“在我面前,你不用强撑着的。现在没有外人,把情绪宣泄完了,回去才好继续端着。”
“我没事,只是替外祖父感到惋惜。他为大宋拼搏了一辈子,立下汗马功劳,晚年还要郁郁而终。不过我年少时与他毕竟没有朝夕相处的情谊,方才缓一缓便好了,不用担心我。”玄明轻拽缰绳,马儿向前走了几步,与玄业错开。
“嗯……你没事就好。”玄业空悬的手臂细微地颤动了一下,随后有些尴尬地放下,头微低着,稍显沮丧。
“江州是江南名城,民间农商发达,咱们去镇上逛逛吧?荒郊野岭风景虽开放辽阔,但一路上瞧多了,多少有些腻了。”白马闲庭信步走到一株桂花树下,玄明伸出右手,抹了一小捧芳香的金桂。
马儿许是被玄明手中的甜香吸引,不由得扭头凑过去,舔舐着玄明的手心。
“好,那我们就去祥云镇吧!此镇依岐山山脚而建,傍晚时分云雾缭绕,倒映着夕阳,煞是好看,此镇遂因此闻名。它的下方紧连江州最繁盛的闹市,所以这座小镇到了夜晚也十分热闹,许多忙完了的商贾人士会到镇里喝些小酒听听丝竹。”玄业赶着身下的赤马,来到玄明身边,绘声绘色建议道。
“真没想到,你事先已了解了这许多!”玄明回过头轻笑,东南方的太阳洒下万丈光芒,打在玄明的侧脸上,显得原本就挺立别致的鼻梁、流畅分明的下颌线、有棱有角的眉峰以及温柔明亮的双眸更加好看。
玄业正坐在马上,侧目怔怔地看着、贪婪地看着,一时间竟忘了应答。
“哥?你在想什么心事呢?”
“啊——没什么……你看那个方向,一望无际的田野,金光奕奕,煞是好看!我一不小心,看入迷了。”玄业赶紧低下了头,杏色的脸颊微微有些泛红,好在在阳光下瞧着并不明显。
“那咱们一会儿先解决了午餐,就动身出发吧。”
“嗯,好。”看着前方玄明的背影,玄业也抹了一把芳香浓郁的桂花,迎着风一撒,任由稀碎的花朵、花瓣随着自己的衣衫滑下,留下沁人心脾的残香。
转眼,已至黄昏时分。
一行人行至一块牌坊下方,牌坊上边用朱红色的漆清晰地刻着“祥云镇”三个字。
夜幕将至,华灯初上,沿着牌坊向内是一条蜿蜒朝上的宽阔石板路,街道两旁的酒家陆续开张,一盏盏红彤彤的灯笼挂在路的两旁,将小镇的主路缀若星河。
仰头眺望远处,顺着山坡层层叠叠的白墙青瓦鳞次栉比,窗内的烛火星星点点连成一片。山头缭绕的云雾倒映着天上霞光与人间烟火,尽是祥瑞之气。
“祥云镇——此名果不虚矣……”昏暗之中,迎面而来的灯火将玄明的脸映得发红,略微带着兴奋的俊脸上,不由得浮现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你喜欢就好,也不枉我来这儿之前叫府中下人打探了数日。”昏黄的灯光下,玄业微微下陷的深邃双眸,此刻显得明亮而柔情,薄若蝉翼的双唇勾勒出好看的弧度,平日里显得有些刚毅的脸颊,此刻却现出了难得的酒窝。
玄明转过头,目光刚好与对方交汇,眼中灿烂的光辉稍微黯淡了几分,眼神似乎透着挣扎、犹豫、胆怯等多种复杂的神采。
“哥,你……”玄明欲言又止,“哥,我们进去吧,做了那么多准备,想必咱们去哪户酒楼,你也打听好了。”
“嗨,被你看穿了……就前面右手边第五家,听说祖孙三代已在此经营了五十余年,必是有些传家手艺傍身的。”
玄业故作自然的搂住了弟弟的肩膀,玄明的身子不自然地颤了一下,但是并没有抗拒。
玄业的嘴角,勾起一抹隐蔽的微笑。
“二位客官,咱们要不去二楼露台?那儿视野开阔,又人少僻静。”一位三十来岁的青年男子,头戴着灰绿色粗布纶巾,热情地招呼道。
“好,就依你的。还有我身后这两位兄弟,就帮我在大堂招待吧,钱记在我头上。”玄业侧头朝身后使了个眼色,拍了拍店里小厮的肩膀。
“好嘞!公子大气!”见一下子来了单不小的生意,小厮不由喜笑颜开。
来到二楼露台,这儿相比人声鼎沸的大堂,的确安静了不少。
露台上总共也就五张桌子,现在只有靠内角落的一张有几个大汉坐着饮酒。
兄弟二人选了最外侧与之相对的空桌落座。
现在太阳已彻底西下,山头最后一丝晚霞也落下了帷幕。
但在这漆黑的山间,一家家灯火通明的客栈酒馆,宛若点点星辰,凸显得更加耀眼了。
山里的夜晚,露水深重,一阵凉风袭过,凭栏远望的玄明不由得紧了紧自己的衣衫。
“冷的话,我坐你身边吧,也好为你挡去些凉风。”玄明回头,发现玄业已坐到与自己同侧的长凳上,并且手臂又一次自然而然地搭在了自己肩头。
“你放心,这边没人认识咱们。”玄业凑在弟弟耳边,轻声低语道。
那晚过后,只要自己兄长在身边,玄明的心里就一直好像有块疙瘩一般。此刻他内心是矛盾的,一半的内心在抗拒着与对方有些亲密的接触,而另一半却不断在说服自己欣然接受。
“嗯……”短暂的犹豫之后,玄明还是选择放任了自己心中的感性。
只是今晚,顺应自己的情感,不会让自己陷落的……
他如是想道……
咚——
酒菜刚刚上齐,兄弟二人听到身后有人敲了下桌子。回头望去,竟看到两个熟悉又想念的身影!
“清严!你怎么在这儿!”玄明倏地从凳子上弹了起来,转身给了身后的白衣男子一个紧紧的拥抱。
“你们真是好兴致,两个人在这花前月下对着喝酒。”白清严口中略带玩味地对着还坐着的玄业,揶揄道。
“哥,你什么意思,把妹妹丢在这儿,先抱他?”萧欣儿一脸不满地噘着嘴说道。
“哎,你不是比清严矮一个头吗?一上来没瞧见嘛!这就给你补一个行了吧?”玄明略带歉意地笑了笑。
“什么一个头?黑灯瞎火你眼神不好啊!就大半个!”萧欣儿翻了个白眼,微微踮起脚尖,与玄明拥抱了一下,互相用力的锤了锤对方的后背。
“今天我们总算守到你们俩远离好几拨人的视线了,这才有机会来找你们团聚。”白清严拉着妻子到正对过落座,一脸疲惫地说道。
“什么?几拨人?”玄业惊讶地问道,“我只发现有一拨军士从京城起一路尾随至此,还有三两个是刘显恒派来整日盯梢的,你们倒是跟得隐秘,我手下居然没有发现。”
“毕竟我们只是远远跟着防止万一,又不同于那些监视你俩的,自然会与你们多保持一些距离。”白清严给自己倒了杯茶润润嗓,接着说道,
“这一路上,我留意到有伙黑衣人,估摸着有二三十个,个个轻功了得。他们大部队与咱们一样,只是远远跟着,同时却又派出了个别人手紧密监视。”
“你们不也只是远远跟着么,怎么能知道得这般清楚?”玄业微微皱眉,双眸炯炯地注视着白清严的神情。
“我也只是推断。你们进城那晚,我们装作赶路的商旅行至半程,突然见一群身着夜行衣的人从旁边的小路超至我们前方,惊了我们一身冷汗,还以为是半道劫财的山匪呢。再后来呢,当我们进城之时,瞧见一名同样穿着的男子沿着街角飞奔而过,消失在了夜色之中。方才进入祥云镇,我又一次注意到街角一闪而过的相同身影。于是我便猜测,这伙人已事先将人手布置在你们可能前往的各个关隘,一有情况便赶回大部队互通情报。这伙人个个看起来身手矫健,为免暴露,我也没敢派人去探查其来历。”清严在桌面上大概比划了下刚刚遭遇的方位,随后神情复杂地瞥了玄业一眼说道,“我同你好歹也有那么多年的交情,你刚才看我的表情,是连我都怀疑么?”
玄业尴尬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玄业的表情被玄明尽收眼底,他略显不安,感觉自己的后脊梁骨隐隐发凉,却又故作镇定地问道,“那你们跟来此地,不是暴露了么?”
清严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尽管我们乔装打扮过了,但这么一小队人已然足够显眼,那些个黑衣人必是经验老道的探子,我们今天又一次与你们来了同样的地点,必定已经暴露,便也没必要继续藏着了。”
“也是……”玄明单手托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今日你们来得正好,有个情况刚好告诉你们。我们已掌握了刘显恒谋逆以及构陷我外祖的关键证据,后日上午打算趁他外出之际赶回京城。万一他临走前给府中的武卫下了什么命令,届时可能需要你们前来照应。”
“原来你们已有眉目了啊!既然事情已水落石出,我这一路上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一半了。只可惜……”清严小心翼翼地瞧着玄明的神情,不知对方是否已得知国丈薨逝的噩耗。
“我外祖去世的消息,我已然知道。后日正要借着这由头,不辞而别呢。”玄明给清严夫妇二人的杯中倒满了清茗,神色淡然地说道。
“清严、萧姑娘,届时我们打算借道岷山关,抄最近的路线远离将军府与函郡。只要进入岷山关境内,咱们有那儿的驻军相护,便彻底安全了!”玄业握着筷子,在桌上点出了大致路线,语气中暗含着兴奋之情。
玄明深深地打量了玄业一眼,抿着嘴沉思了半晌,心中回想着对方刚才严肃的表情,不禁猜疑玄业是否有什么不愿为自己知晓的举动,生怕被清严发现?
于是他对着三人说道,“如果刘显恒早已防范我们趁那日杀出江州,必能料到咱们能够选择的最快速、安全的路线,难保届时途中没有埋伏。现在我们还是别太过乐观,究竟往哪条道离开江州,还是待那日随机应变吧。”
说罢,玄明浅笑着,平静地望着玄业。
只见对方皱了皱眉,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目光却只是死死地盯着桌面,方才筷尖比划之处。
“吃菜吃菜,再不吃,这些好菜得被晚风吹凉了!”萧欣儿拿着筷子敲了敲自己的瓷碗,将众人从思绪中拉了出来。
“是啊,这么多天,终于有一顿不用在饭桌上虚情假意了。来,咱们一起喝一杯!”玄业将酒坛的塞子一把扯出,朝着桌子中央四个空盏中倒满了此镇特产的米酒,随后带着诸位一道起立碰碗。
空悬在半山腰的酒楼天台之上,四人孑然而立。
酒楼的西侧,是绵延不绝的亭台楼阁。
石板街盘山而上,所到之处灯火通明,繁若星辰的烛火照得墨色夜幕下的云彩,泛起迷人的光泽。
只是这山间的风儿喧嚣,卷起一地金黄沙沙作响,带下秋黄枯木上最后的生气。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玄明一杯饮下,微凉萧瑟的秋风带起长长的衣摆摇曳在风中。
“表哥,你方才所吟是哪位诗人大家所作?”
“记不起从何所见……许是梦中所闻?”玄明摇了摇头,释然一笑。
正当四人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