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花枝节,是大庆少有得允的“犯夜”之时。
暖风轻柔,暮色渐渐沉下来。许是宝船离岸的日子迫近,梁督主不知怎么的大发善心,带着杳杳出行。坊市的青石板路被踏得光滑,偶见马车穿梭,车轮与石板的轻响瞬间在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中淹没。
他们简装打扮,窄巷中下了马车,在夜市里挑灯穿行。
杳杳望过去,街头巷尾熙熙攘攘、热闹非凡,虽不及汴京城中的上元节繁华,但千万盏红灯高悬闪烁,印着人们眉眼含笑。男子们身着洁净长衫,在临街八仙桌旁交谈,或采买小玩意儿,女人们身着颜色鲜艳的绣裙,施以粉黛,步履轻盈地走走逛逛。
杂耍曲艺小吃表演目不暇接,地上桌上架着各式各样的买卖摊儿。商贩们沿街叫卖,小吃摊那糖葫芦、烤红薯、糖炒栗子的香气四溢,惹得孩童们一簇一簇地挤在摊前。还有杂耍艺人表演喷火、顶碗、舞刀弄剑,引得阵阵喝彩。
泾州城果真是江淮要地,杳杳当时住的西邻巷偏僻,那时候又满心满眼的汴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一下像闻着肉包子味儿的流浪狗,见着摊子就往里钻。每个暗卫就算长了两双眼睛,也盯不住那么多人。
热闹本就是人越多越有意思!
可一见人扎堆,梁应渠就先一步抓住她的手腕往后拖,生怕她一不留神就走丢了。
“你放开,放开我。梁大人您要是不乐意逛,带我来做什么!”
“姜杳你能不能看着点路。我不想隔三差五地改行行医。”
梁应渠拽着她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往人群外拖。
杳杳不耐:“你要是嫌人多,先回别院去吧。我这有阿碧,兆云兆月给我留一个就成。”
留一个就成?她是越来越不客气了。
兆云兆月对了个眼神,似乎也是在忖度谁留下跟着夫人逛集市,谁跟着督主打道回府。梁应渠气得脸黑。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么大人了,头一回见集市吗?”
姜杳没见过稀奇,但是慕容和明没见过就不稀奇了。
她脸上掠过不自在,甩开他的手。
“堂堂督主胆小如鼠。怕猫就罢了,连逛夜市也怕。”
梁应渠没那么容易被激:“我怕一晚上都得耗在这儿找你。”
杳杳闻言怔了怔,抬头正好对上他含笑的眸子,憋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气势如虹的说辞:“谁需要你记性这般好了,我都忘了。”
“是吗,你既想逛,我带你去马裳街第五个巷子口的台阶上看一看,有没有什么迷路的小丫头半夜抹眼泪。”
其实他们曾经在泾州是逛过一次的,杳杳被学堂的师傅留下,出来的时候已经起了摊子。多年前的花枝节虽不比如今繁盛,但她哪儿亲眼见过这种情景,至多是当年听年纪小的答应与母妃闲谈时提及这些民间趣闻。
百闻不如一见,简直是兴奋得忘乎所以。
杳杳一路瞎钻,等回过神来,已经不知道身在何处。
那年梁应渠找了她大半个时辰,找到最后他浑身都起了冷汗,才发现街口高悬的纸灯下,有个小姑娘哭丧着脸坐在台阶上。不是杳杳还能是谁。
她见他来,从台阶上站了起来,瞪着铜铃大的眼睛,也不说话。深深吸了口气,刚要开口,眼泪珠子就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那是他怕极了的时刻,梁应渠是那时候才知道,恐惧到极点的时候浑身会僵住。直到那泪珠子一串一串地落在掌心,又暖又湿答答的,他才觉得身上恢复了知觉。
十步开外有杂耍团的人表演喷火,杳杳眼神中闪过欣喜,惊呼了一声。
梁应渠低头瞥她一眼,杳杳低头看路,有意放慢了步子。
再多说未免太过扫兴,梁应渠轻声道:“别走丢了。”
走马观花地转了一圈,市集后巷的空地支了两个围棚,围棚简陋,四角挂了纸灯,透着温暖的光。走近了才看清,前后环绕着许多衣衫褴褛之人。
大约是善心之人布施的粥铺。
梁应渠看她还要往里走:“还看吗,没有热闹了。”
杳杳回头对上他的眼睛:“看一看,看一看吧。”
拨开拥挤的人群,围棚内有三位忙碌的身影。为首的女子面覆轻纱,大约是未出阁的姑娘。尽管遮挡了面容,动作利落,不含半分矫揉造作,仪态身段如仙落入凡尘。
女子抬起头注意到人群中的梁应渠和姜杳,似乎愣了愣。
杳杳抬头问:“难道是我们认识的人?”
他嗯了声:“前几日刚认识。秦清秋。”
姜杳低头笑笑:“果然很美。和她姐姐很不一样。”
梁应渠不知该说什么,只问:“看够了吗,看够了回去吧。”
她又问:“秦老那日带她来做什么?”
“秦老希望我们南下行船带上她。”
姜杳一怔:“是说媒呀。”
梁应渠沉默。说她糊涂吧有时候又真聪明,但说她聪明,非立在这,是要做什么,让自己难堪么,还是清剿一下他四周的莺莺燕燕。
他脑子里将这个念头重新回味了一遍。暗自感慨,自己真是太无聊了。
棚内的另两位姑娘,已经将煮粥的几口大锅搬下台子,收拾在了一旁,都冲了清水。秦清秋也放下手中的粥勺,擦了擦手,走到他们面前,笑着道:“恕不招待两位贵人。”
她笑朝向杳杳:“这位就是督主夫人了吧。”
姜杳一面张望着,一面微微笑:“别这么说,叫我杳杳就好了。秦小姐真是人美心善,你平日里都在做这样的好事?”
“当然不是了,”秦清秋笑了起来:“也只有在有庙会市集时会摆一摆粥摊。大家都在热热闹闹的赶集,却还有人连饭都吃不饱,实在是不公道。况且人吃饱了,才不会铤而走险,这集市才年复一年的安定下去。”
梁应渠跟在她们身后,两位姑娘忽然聊了起来。
他很头疼,比起女子为他争锋相对,现在的场面更让他手足无措。
正想着该回别院了,秦清秋瞥了他一眼,似乎明白他的心意,主动对姜杳说:“杳杳,时辰不早了,我忙了一天也乏了。我们改日再见。”
姜杳笑着点点头,目送她上了马车。
“你很喜欢她?聊了这么久。”
“没有人会不喜欢她吧。”杳杳盯着他,敛神认真问道:“你为什么不让秦小姐跟着我们的船走?”
梁应渠微微蹙眉:“什么意思?你邀请她了?”
杳杳低下头,没有看他的眼睛,轻松道:“我哪敢作您的主!”
翌日,杳杳起得早,碰到几位身着官袍的大人,立在书房门口搓着眼睛,气氛却不太差。他们互相拍了拍肩,长长地舒了口气,消失在游廊深处。
看来案子终于要有眉目了。
还未来得及打探,阿碧急匆匆地跑过来,将怀里的信笺交在她手心。
是母亲的手书,杳杳拆开细看。
里面内容写得古怪,母亲说自己身体康健,问候杳杳近况。谈及自己还是最爱冬日,想起了杳杳小时候漫漫大雪日吃梅花饼。也不知杳杳还记不记得,最近总是心中记挂。
信纸微微颤抖,姜杳背脊发凉。
阿碧不安:“小姐,怎么了?夫人说什么了?”
杳杳快速合起信,压低声:“没什么,风大,我们进屋。”
母亲病症畏寒,加之在姜府时时受到炭火的克扣,平白提起喜爱冬日实在是蹊跷。
难道是远行许久,想念自己了么?
梅花饼……猛然间,记忆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刚从泾州回姜府的时候,正逢年节。杳杳在母亲房内叙话,要谈及地图一事时,窗户上有人影闪过。母亲捏了捏杳杳的手,摇了摇头,抬高语调:“这样的天儿,吃梅花饼是最合适的。”
有人在跟踪母亲。
如果杳杳没猜错,那是梁应渠的人。
有着督主夫人这层身份在,姜府的大夫人和姜如燕想要为难母亲,也是不能够。自有姜老爷主持公道。她就是放心这一点才离开汴京城。
母亲写这封信的目的一定不是为了让自己忧心。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母亲在提醒自己,梁应渠起疑了。
叩门声响起时,杳杳惊得从圆凳上站起。
见到来人是秀水,说道:“督主有吩咐不日启程,请夫人收拾着。今日晚上有秦老府中的送行宴,帖子送在督主那儿,让奴婢来唤一声。”
“秦家小姐在吗?”
秀水支吾道:“秦梦大小姐不在。”
家宴的帖子不送到夫人手里,又不带上成婚的女儿,还想着撮合梁应渠和秦清秋罢。
秦老的府邸也在郊外,只不过是在泾州的另一头。
杳杳跟在梁应渠身后,是第一次登门。秦府内大有乾坤。各处供有神佛菩萨,名家书法画作琳琅满目。管家引路至膳厅,秦清秋亲热地起身招呼她,梁应渠却行以大礼。
杳杳不解,目光越过梁应渠行礼作揖的身影,才看到上坐的宾客中,还有一人,打扮是翩然如玉的贵公子。
宣青川。
杳杳下意识后退一步,与梁应渠一齐道:“拜见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