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喝些参汤养养身子罢。”黄维景取出一盏茶汤置于桌案上,案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淡黄的灯光让他眼角的周围平淡了些,闻声提醒,“您日日废寝忘食,奴婢恐你把身体熬坏了。”
屋外天光暗淡,殿内却灯火通明。
李谲垂眸,睫毛浓密,直鼻薄唇,静得像画上的人。他合上书页,闭上眼用指节轻轻按揉着太阳穴。
他的屋舍布置的清雅,不甚有太多奢靡的物什,这点如他的先生谢太师一般。
谢太师这人不爱奢靡,毕生喜好游山玩水,有着严重寄情山水的情怀。之前为李谲授课时,时常会说到自己从前在外游历的经历,说到孔子周游列国,桃李天下。自己虽然不能像他三千门客,但有李谲一个学生就够了。
他的声音徐徐收进书橱里那本尘封的手札,李谲缓过神来,鼻尖嗅到一丝凛冽的梅香,开口问道:“哪里来的梅花?”
“梅花?”黄维景喃喃,而后目光四处搜寻,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一只白釉缠枝莲纹花瓶,里面插了几支清淡的绿梅。
他捧着那瓶子,笑道:“许是宫婢插的花,知晓殿下不喜花,便搁在了角落里。”
李谲招手,让他将花瓶放在书案上。花瓶壁上生了一层亮亮的水层,绿梅绽放指头差不多大的花朵,放着幽香。
“开时似雪,谢时似雪,花中奇绝。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他伸出手轻碰了一下绿梅,继而缓缓道,“就放这吧。”
“喏。”
黄维景盯着他,又道:“贵妃娘娘派人送了祈福的福袋来,是娘娘亲自从太平寺求来,还手抄了经书放在其中,想是为殿下祈福。”
李谲叹了口气,目色柔和:“阿娘惯会做这些累着自己,太平寺自有它要庇护的人,怎会庇护我这个身上带血的人。”他看着黄维景吩咐人将那些香包福袋呈上来,依照静贵妃的话放置在殿内各处。
先生爱花,既爱艳丽之花,也爱菊花类的清高之花。花虽美,却易谢,若强行剥离生存的地方而留在身边,只会加速枯萎。
李谲要想得到一样东西,必须全然的掌握,而有些人便如这花,美却不堪折。
“黄维景,”他垂眸将参汤饮尽,将空荡荡的茶杯递了过去,“你看这花像不像杏花?”
黄维景将目光落在花瓶上,笑道:“老奴眼拙,杏花是春日之花,梅花谢,杏花始。单论这颜色,倒都是清冷之色。”
“梅花浴雪而生,傲雪凌霜,杏花是娇弱的,开花结果,都不像......”李谲喃喃着摇摇头。
上位者之心,非下位者可揣测,即便看出他心有千结,黄维景也不敢出声,默默收拾了东西退开。
李谲唤住他,道:“这绿梅就放在案上吧。”
他不想借花思人,却也想用看花来消解寂寞。他厌倦宫内宫外毫无变化的风景,竟然开始怀念战场上的风沙萧瑟,还有那轮永远高悬的孤月。
“娘娘思念殿下思念地紧,殿下也要记得去甘露殿见见她。”黄维景道。
李谲露出一抹笑容:“她要是做了皇贵妃,烦心的事可多着,哪有空日日想着我。”
他半开玩笑,将手底下压着的书卷翻开,下面藏着一封密信。自他从边关回来,圣人便将云州之事和战后积压的余事全权交给他,李谲借此机会查了许多当初王家的案子,包括那庄差点置裴贺于死地的科举舞弊案。
李谲不在乎裴贺的死活,也许,他更愿意他死在牢中。不过,归根究底,他还有值得利用的地方。
金吾卫传信来,自他回到长安,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具被一网打尽,只有一个人,因为身份特殊尚未决断。
李谲勾出一抹笑容,轻而缓地吹散茶水水面上的浮沫,道:“我这个妹妹,还真是可爱。”
秦塞云往四周看了一圈,蹙眉道:“晋阳公主竟然在您的身边安插眼线,属下实在想不通她此举何为?难不成......”
“她害怕我与她哥哥争天下,所以提早预备着罢了。”李谲呷了口茶,他的目光透过窗棂,静静瞧着一颗葱郁的树木,“她向来轻视我,却不曾尖酸刻薄地对待我。”
他放下茶水,徐徐道:“可是人一旦触及到自己的利益,便不再会讲究那些虚有其表的情分。”
“从前我跟你说,想要考验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与怀念能维持多久,现在就是看效果的时候。”李谲朝他点了点下巴。
秦塞云道:“这次前往宁州的赈灾队伍里也有我们的人,他们传了信,似乎那些粮食有异样。”
宁州的事李谲早就收到了消息,他好奇道:“什么异样?”
“那些粮食箱子里,似乎是空的......”
秦塞云小心翼翼道。
......
宁州醉香楼,靳刺史一一与诸位同僚见礼,笑道:“此次宁州收留难民之事,多亏诸位同僚相助。你我相伴共同处事许久,不必如此多礼。”
他的目光越过桌上插瓶的红梅,落在不远处的裴贺身上。
“载之,你这是作何?让我将诸位宴请在此,粮食之事,你可有眉目了?”靳刺史解去笑容,转了一副焦急的面容,他转着圈,“这几日我日日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都瘦了一大圈,你可给我个准信。不然不说你,连我都保不住现在这个位置。”
“难民,是你要留的,粮食,也是你往京城求的......”他叹了口气,不知怎的就走到虞泠身边,缓缓作了一揖,“这位娘子好啊,今日也是来赴宴的?”
“靳刺史不必担心,”裴贺打断他的话,往前迈了一步,将虞泠挡得严严实实,“今日来便是让诸位洗去浑身疲劳,好好宴饮轻松一番。”
靳刺史拍拍他的肩膀,一路揽着他往雅间走去,蹙眉道:“那我不是想给你省钱嘛,你不知道那些大老粗,一个个能吃得很。你一个小小司马,兜里怕是比脸还干净吧。”
他眨眨眼:“本官跟这里的掌柜的相识,便挂在本官的账上——”
靳刺史顿了一下,笑眯眯地给虞泠让路,转移了话题:“这位我上次也见过,你日日把她带在身边,该不会是你的娘子吧?”
“不是——”裴贺下意识就要回答,不想看到靳刺史当即面露喜色,便飞快补充,“还不是。”
靳刺史听出他话里的深意,不快道:“瞧你那副样子,本官不过看你们甚是相配,便想着问问何时能喝上喜酒而已。”
裴贺抿唇,露出腮边笑涡,“靳刺史腿伸得可正远,都想着下官的喜酒了?”
“郎有情妾有意,何不快点将她牢牢绑在身边?”靳刺史眯起眼睛,小声道提醒,“不过本官提醒你一句,漂亮的女人,都很危险。”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危险,刺史您不也认了?”裴贺笑道。
靳刺史知晓裴贺是在戏谑自己那些风流韵事,赶忙摆摆手,入了筵席。
“靳刺史呢?”虞泠好奇问道,她不过离开了一会,靳刺史就走了。难不成是裴贺知道靳刺史对自己虎视眈眈于是特地将他赶走了。
她发髻上簪了一支梅花状的绒花簪子,面上笑意盈盈,背着手慢步在裴贺面前。
两人一齐转过目光,从栏杆上往下看向人声鼎沸的大堂,虞泠微勾起唇角:“裴司马神机妙用,心有玲珑,连靳刺史都为此折腰,早早离去不肯多言。”
裴贺眉心微皱,嘴唇却是笑着的,那笑容很淡,一瞬而过,却牢牢抓住了人的眼睛。
虞泠叹:“想必是靳刺史赞我貌美,被某人以下犯上所赶走的罢......”
裴贺这厢还未说话,她已经有八句在等着。
“他想将你纳入府中,我不同意便打断我的双腿,剜去我的双眼,然后扔到乱葬岗自生自灭。”裴贺步步靠近她。
虞泠:“然后你同意了?”
裴贺摇摇头:“我说,他若要纳你,那便把我裴载之一起纳了。”
虞泠蹙眉:“那他真是好大一颗色胆,连裴司马都敢染指。”
“实则不然,”裴贺凑近她,小声道,“我告诉靳刺史,你在太仆寺习得马驹的夺命连环踢,一脚就能踹掉他半条老命。他如有痛感,讪讪离去。”
虞泠扑哧一下,两人将笑话说得淋漓尽致,眼看着一炷香就要燃尽,在香灰落下时转身离开。
临别是,她轻轻一蹭裴贺的肩膀,道:“其实我真的会。”
“什么?”裴贺诧异。
虞泠:“夺命连环踢。”
......
“郎君,一切都安排好了。”
席间,侍剑在裴贺身边耳语道,他一身便装,还配着双刀在身。
裴贺轻点头,余光注意到宴席上正气氛盎然的宾客,便压低声音提醒道:“千万注意,不要让这些大人受了半点伤害。”
侍剑道:“郎君放心,一切都在我们的计划当中,您也要当心。”
裴贺眉心一凝:“这是我们找到证据的最后一次机会,天时地利人和,千万不要辜负。以铃响为号,事成后——再论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