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你的推测是对的,那就意味着魏紫不止是要脱离丽景台的控制,而是已经完全叛变投向了虞国。她接到我发出的密信之后第一时间通知了谢琼,并且从谢琼那里得知白芷已死,给她传信的人并非白芷。他们识破了我们的局,从而将计就计,想要借此机会反将一军。”
蝉衣摇头:“不对,这说不通,谢家怎么会接受一个丽景台的细作进他们的家门,还为其生儿育女。世家向来眼高于顶,他们不与寒门通婚便是因为不想寒门的血脉污了他们高贵的血统。丽景台的细作,在他们眼里恐怕尚不如寻常奴仆,他们不可能接受她。”
“你只凭借偶然听见的没头没尾的话,就做出如此大胆的假设,我无法认同。”
“谢琼。”茵陈道。
蝉衣微怔:“他怎么了?”
“他很特别。”茵陈道。
“多说几个字也不会累着你。”蝉衣因为不解其意而失了耐心,“何处特别,又和我们正在讨论的事有何关系,要你单独提出来?”
“他是一个,极聪明的人。”茵陈觉得,一时难以用一个准确的词来形容他,仅仅一个词显得过于单薄,远不能概括他。
“如果是他,我觉得他能接受。”
蝉衣聚精会神,这次很快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是谢琼可以接受魏紫的出身。
“但谢氏的家主是谢赟,而不是谢琼。”蝉衣道,“他怎会为了一个细作违逆自己的父亲,不顾家族名声?”
“谢琼作为谢氏家主嫡子,身份尊贵,才华横溢,却迟迟不入仕途,你觉得是为什么?”
蝉衣被问住。
“我观谢琼,定不会是只图享乐不求上进的纨绔。”茵陈道,“他几乎日日出入上清园,也自不会是喜欢北窗高卧的淡泊人。”
“你的意思是……”蝉衣眸光一凝,“他难道一直在暗中替朱河清做事?”
若是如此,那么为了帮朱晏对付丽景台,一时权宜与魏紫合作似乎也并非不可能。
届时利用完了,再无声无息地将人除去,他谢家门楣依旧清白高贵,不染尘埃。
偌大的阙都,满地显贵,谁会去关心一个贱籍出身的姨娘的生死?
蝉衣渐渐无法反驳茵陈的推测。
“那明日,不去了?”她觉得不甘,一旦将这次机会放走,想要把魏紫再次引出来就难了。
“不,要去。”
“可是你不是说他们已经在大悲寺设下埋伏,就等我们上钩吗?”蝉衣不解,“我们过去,岂非自投罗网?”
“正是因为他们要将计就计,所以这一次魏紫一定会现身。”茵陈道,“若是不去,我们很难再有第二次机会。”
“可我们只有两个人,如何从他们布下的天罗地网中全身而退?”蝉衣道,“为了一个叛徒搭上我们两个,如此亏本的买卖,傻子才做。”
“所以原定的计划要变一变。”茵陈道,“我去,你留下。”
蝉衣闻言,伸手要去探茵陈的额头。
然而手伸到一半,被茵陈抓住。
“做什么?”
“看看你有没有发热。”蝉衣将手抽出来,“若非头脑发热,怎么能说出这种胡话,现在是你逞英雄的时候吗?”
“没同你说笑,我自有办法,你配合我稳住梅园即可。”
……
翌日一早暖阳高照,本应是个晴朗日。谁知午后忽然狂风大作,不多时,被风召集而来的乌云便将晴日遮得不见踪影。黄沙飞扬,天地之间一片混沌。
不久后雪影飘出,簌簌落落,逐渐将飞尘压下,给大地盖了一层雪白的薄绸。
山路颠簸,如今又添了积雪,马车不得不减缓速度,慢慢朝位于半山腰的大悲寺行去。
缥缈的雪影中忽然出现一只短箭,箭头泛着寒光,破空穿雪,瞬间刺入马匹的脖颈。
马儿仰头嘶鸣,先是不受控制地原地乱跳,随即发疯般向前狂奔。
又一支短箭射来,直射向赶车的车夫。
车夫貌不惊人,却敏锐迅捷,抓着缰绳侧身闪躲,短箭擦着他的耳际飞过,钉入后方车壁。
随即他从后腰拔出短刀,迅速斩断受惊马匹与马车之间的连接,马车骤然被迫停,传出一声女子的惨呼。
车夫就势翻滚而下,接着又有两黑一紫三个人影从车厢中翻滚而出。
砰!
车厢彻底翻倒,红莲从中跌落出来,满脸是血,直接不省人事。
魏紫起身之后向此处望了一眼,但未上前,而是与车夫以及另外两个黑甲卫一起站成一圈,警惕地扫向周遭。
“何人在此装神弄鬼?”
“滚出来!”
话音未落,又一支短箭袭面而来。
魏紫迅速矮身,贴地翻滚向前。躲过短箭的同时,朝着箭射出的方向冲去。
后方的三人紧随其后。
路边是半人高的枯草丛,四人奔进去之后,却并未发现人迹。
他们各自持刀,继续搜索。
忽然,耳边传来一声轻响,“嗖”地一声,像是蛇鼠迅速穿过草丛。
脖间一凉,车夫尚未做出反应,便双目圆睁,捂着脖子倒向草丛。喷涌而出的鲜血如被人泼洒的染料,染红了大片枯草,映衬着车夫不敢置信的表情。
“人在那儿!”
三柄刀同时刺向一个方向。
站在车夫尸体旁的是一名普通百姓打扮的女子,裙衫素白发灰,布巾包发,皮肤暗黄,两颊皴裂。
然而这张平平无奇的面容,却叫袭来的三人皆为之惊愕。
竟是已经死去的卖鱼女!
白芷飞脚踢开一名黑衣侍卫,又躲过另一名侍卫横扫过来的刀,手执匕首,迎上魏紫。
刀锋相错,二人的视线亦在此时交汇。
“她不是,她用了易容术!”分开之后,魏紫高喝,“她是丽景台派来的人!”
两名侍卫再次包围上来,四人在枯草丛中战成一团。
刀光剑影,时有血珠飞洒,恰巧吞没了飘落而至的雪花。
当“白芷”的匕首刺穿第二名侍卫的胸口时,魏紫才骤然惊觉:“你不是地部的人。”
然而“白芷”从头到尾面不改色,仿佛一具只知杀人的傀儡,没有对她的话做出任何回应。
很快,最后一名侍卫也倒在了“白芷”的匕首之下,手里还握着没能点燃的焰火。
“你是天部的人,你是谁?”这般杀人的手段,出自丽景台,招式之迅疾却远远高于她,这让魏紫生出似曾相识之感。
“你不该当叛徒。”“白芷”收刀,终于开口说出第一句话。
“你……”
她只易容,而未改变发声,魏紫凭借声音终于想起这股熟悉之感从何而来。
“是你。”
一瞬间,她最后的斗志尽数消散。
恐惧慢慢从她眼底升起。
“你是茵陈?”
“阿茵。”魏紫忽然双膝跪地,两行眼泪从美眸中滚出,“求求你,能不能放过我?”
“看在我们自幼相识的份上,看在我救过南星的份上,求你绕我一命。”
“自你生出背叛之念时便该知道终有此一天。”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魏紫哭道,“可是阿茵,我没有退路,我想过寻常人的生活,我想好好守着我的孩儿,看他读书识字,娶妻生子,我只能这么做。”
茵陈冷笑:“所以白芷就该为成全你的私心而丧命?”
“你真该死。”
“我也是一时冲动,我真的知道错了。求你,求你给我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魏紫道,“我如今已经取得了谢家和虞国长公主的信任,我现在的身份比之从前对丽景台更加有用,只要你愿意饶我性命,我今后定然唯你之命是从。你初来虞国,对这里还不熟悉,若有我从旁协助,定能助你尽快立功,台令定然会更加倚重与你。”
茵陈眼中出现松动。
魏紫趁热打铁,继续道:“我现在就能给你提供有用的情报。我知道……”
她想了想,接着道:“我知道谢家三郎深受长公主朱晏信任,他表面无官无职,实则一直在暗中替朱晏办事,比如抓捕阙都中潜藏的丽景台细作一事,便是由他主导,连长公主府的侍卫统领陆春都听他调配。”
被人皮面具改变形态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哂笑:“你觉得我今天能在这里,会不清楚真正的对手是谁?”
“你别急,我还知道其他的事。”魏紫忙道,“这事是大郎亲口告诉我的……”
魏紫说着,忽然目露凶光,如一条伺机已久的毒蛇,猛然冲向茵陈。
前刺的刀尖骤然停止,茵陈的匕首更快一步刺入了她的身体,剧烈的麻痹感比疼痛更快一步传向她的四肢百骸。
刀上涂了毒。
“你……”魏紫不愿意相信,她不是放松警惕了吗?
倒地时,稚童天真干净的笑容出现在她眼前。稚奴,她的稚奴……
……
“几时了?”
“回殿下,约莫申时。”王滢道,“冬兄那头差不多要收网了。”
“听说梅园的花都开了,随孤去走走。”
“是。”
王滢取来大氅,服侍朱晏穿上。
雪下的正密,园中仆婢皆躲在屋中,整个梅园都静悄悄的,仿佛能听见雪花砸向梅花的声音。
朱晏不叫声张,是以辇舆一路来至屋前,猫在门后躲风的婢女才听见动静,忙奔出来跪地行礼。
“拜见长公主殿下。”
“灵犀在做什么?”朱晏走下辇舆,拾阶来到廊下。
“回殿下,公主身体不适,吃过谢媪送来的药后就睡下了。”
“此时还在睡?”
“是。”
朱晏踏进房中后,婢女方敢起身。要随着一起进去,却被王滢拦下。
屋内未点灯烛,只靠雪光照亮,除了窗棂临近的一隅,其余地方皆暗暗的。
藕荷色的床帐合得严实。
房内换了比从前更加厚实的地毯,并不怕脚步声扰人清梦。
朱晏来至床前,犹豫片刻,伸手缓缓拨开床帐。
床上的人正巧翻了个身,面朝向她——她散了乌发,拥被睡得正香。可惜光线昏暗,无法细辨颜色,否则应当能看到一张红扑扑似苹果的小脸儿。
薄唇轻轻勾起,弯出一个似有非有的弧度。
朱晏缓缓将床帐合上,转身,向外走去。
“殿下。”王滢等在门口。
“仔细照料。”
“奴婢们不敢疏忽,请殿下放心。”
两婢女将门轻轻合上,恭送朱晏离开。
王滢忽然回身一扫,道:“怎么不见蝉衣,平时不都是她贴身侍候公主吗?”
朱晏上了辇舆,却未发动,也侧首看向二婢女。
“回王统领,蝉衣姐姐染了风寒,高热不退,如今正在自己房中歇息。”
王滢看向朱晏,随后又转向二婢女,道:“病的严重吗?带我过去瞧瞧。”
……
蝉衣的住所离正寝不远,王滢去回很快,冲朱晏摇了摇头。
“走吧。”
此时满园奴仆悉数出屋,跪送辇舆离开。
因王滢吩咐不许惊扰到茵陈,是以不敢高声:“恭送长公主殿下。”
“小柳呢?怎么不见人?”
“不知道,今日不该她当值,许是在房中睡觉吧。”
“别叫蝉衣姐姐知道,不然她又要挨训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