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秦萧云再醒来的时候,便见到无比恐怖的场面。
空荡的宫殿窗外,全城被黑烟笼罩,毫无生气,居然看不到任何活动的个体,甚至连天边的飞鸟都寥寥无几。
章颐坐在一处地面上,闭上眼,满面苍白,遍身黑雾。听到他的脚步声,睁开眼,“这就是你所做的,我用你们二人的人生换天下苍生,但……你尽管已经没有退路,却仍然险些毁掉这座城。”
“什么意思?”秦萧云皱眉道。
“朕将一身修为用尽,将百姓转走,将时空停滞,将这座城封闭。朕修改了所有人的记忆,让他们不再记得这一切。朕已经负了或许我本该负的罪责,但朕想问卿,这真的是你想看到的吗?”章颐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对着虚空中的某个点说道。
秦萧云没有再说什么,因为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章颐的问题,也不知道该再问什么,于是他走回到阵法之前,将一切加诸于自己身上。阵法缓缓开始运转,他有那么一瞬间,仿佛看见结界之外,距离千里的一座山上,似乎有一个人在转过山道的一瞬间回头看了自己一眼。
“但臣又被骗了。”他苦笑了一声,“臣本来只是将一片碎片融入他体内,他修为强大,一片碎片最多只会让他从此修为全废,而不会祸及自身乃至他人。”
“但他嘴上说着为了苍生,却在知道自己几十年修为将废的时候被自己的恐惧,贪婪和软弱统治,他本想融入臣体内,但是因为臣当时用灵魂的一部分让碎片自爆,也自然,那些碎片带着臣的执念,不可能再被臣吸收。于是他就将这些碎片散入全城的每个人体内,想着他们不是修仙法之人,最多也就是痛苦一段时间。于是他看着人们在街道上走着,倒在地上痛苦万分的时候毫无反应,反而只是将全城封起,封锁消息,但事态的发展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料。”
那座昔日的繁华京城一夜间变成了一座人间炼狱。人们内心最深处的恶念被激发,一切都陷入了混乱。
最后因为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会遭受天谴,万世不入轮回,章颐只好将所有的修为散去,求得最后的自保。
“但臣接触到真相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臣入了法阵,守了两百余年的孤独,心中念着苍生,本无任何怨恨。因为臣明白,这一切都不能被臣的恨意挽回。
“臣抹去了自己在城中一部分的记忆留存,随后修正了当时太子的记忆,让他以为父皇驾崩,临终前令他迁都辰玟府。臣想让每个来到这座城的人相信这是臣之罪过,只因臣不愿看到人们对朝廷失去信任,见到天下烽烟四起。
“若是说臣有一些私心的话,便是在太子登基后几年,在他的意识中让他将辰玟府的名字改作湘落,也即是先父的表字。在那之后臣便和外界没有任何联系,只隐约感觉到某处一座山上还有人和自己有一丝牵连。
“臣不老不死,却也只能忍受孤独。直到荧致来了之后,与臣一同将旧都再度封锁,让臣能够离开法阵,重回人间。但他也因此,惹上了天谴。
“但臣总和他有些隔膜,只因他是那人的后人,后来臣为他悲伤过,但臣经历了太多年,太难体会人间情感,但他如今并非帝王之身,且又是真甘为苍生而万劫不复,所以臣其实是敬佩他的,只是不以君臣之礼相拜,每次见面如同仇家。
说到这里,秦萧云自嘲般地笑了笑,江景看向林竹易,看到他只是眉心抽动了一下,表情仍然淡淡的,没什么大的变化。
“臣本布衣,如今更似幽魂,之所以北域出现如此的事情,自然和臣有关。当年章颐并没有将他们送进辰玟府,因为迁都一事是臣所为。他只是采取了更为‘简便’的方法,将他们送到北域小城里,封闭他们与外界的一切链接,也洗去人们对他们的一切记忆。让他们同样在漫长的时光里如同蒸发般没有任何痕迹。
“但臣和外族将领以及那位守将交谈,两人皆明大理,决心与臣一同,借进攻之名,去到那地,强行冲破那里的封印——那里的封印,可比旧都一开始的封印稳固的多,随后打破时空乱流,让那些百姓,也让臣自己过完本该在三百年前就生活的正常人生。那位守将明白此次之后,他大抵背上杀身之祸,甚至千古骂名,但他只是说:“在下为将以来,虽无大过,亦无作为,愿救一城之百姓,以抵失职之过。在臣看来,此人并不像表面上的无能,反而堪当大用,只可惜如今自断前程。
“所以,臣恳求陛下派兵假镇,实则帮臣一举突破封印。臣封于阵中两百年,流落人间一百年,除此心愿外,仅余两愿,即寻臣父母恩师之墓拜之,寻臣妻之迹,伴其共度余生。”接着作了一个长揖。
最后这句话像是他想了太多太多遍,又看着远到看不清的远方写过太多遍,但是在漫长岁月里第一次完整地说出,居然连声音都显得有些颤抖。那一瞬间他似乎又找回了某种人世间的情感,似乎又找到了太多年前温和的一阵风,穿过停滞的时间吹入心间。
江景低下头,这些话对林竹易其实很残酷,对这个国家也是如此。但面前这个人背负了太多太多,不管是时间上的,还是精神上的。他本是个普通人,却背负了天下苍生;他从来说着不要去做官,不要作圣贤门生,想着逍遥世间、再无羁绊,却做着无数君侯将相做不到的胸怀天下的圣贤之事。
他沉默良久,终于抬起头,看着仍然保持着作揖姿势的秦萧云,又看着向他微微颔首的林竹易。他开口,但每个字都如同背负了千钧之重,“朕明白了,朕……以天下苍生之名,向君致谢。”随后起身,向他也作了个揖,承载着千百年来的尘缘纠缠。随后他转向林竹易,也行了个礼。
他没有听到秦萧云的致谢,没有看到他和林竹易相继离开,没有看到时间重新流转起来,只是陷入了深思。
他们都曾经是时空中恣肆鲜活的存在,只是后来背负了太多。
他只希望,从此之后,他们不必再如此。
希望他们能如同曾经做过的梦,出游山水,闲时折花作酒,行道踏风挽柳,万事逍遥,百无禁忌。
他希望,心怀山河之人,同样为这山河所柔待。
也希望,无边岁月中每一个灵魂,都能走上自己的路,找到自己的归途。
愿济苍生者,苍生济之;
愿归来依旧,望散山河氤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