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石围成一圈,严严实实得没有缝隙,随着时间流逝,石圈不断缩小,每移动一寸,都会引得地面震动不已,
饶是再怎么迟钝,众人此刻也反应了过来——那些围成一圈的石头,正是冲他们而来!
意识到这点,一群人登时乱作一团,早听说过运市的石头会吃人,但事情没发生在自己身上,就鲜少有人当回事。一时间,修士们没了主意,纷纷看向席地而坐的尚家人。
尚家主持运市已有百年,曾经还从关闭后的运市救出人来,不可能不知道出去的办法。
众人本指望他们能站出来指条明道,但巨石越靠越近,以老家主为首的尚家人组成方阵,一个坐得比一个稳当,不动,不看,不听,似乎并不关心周遭的一切。
几名修士看不惯,跳出来指着老家主的鼻子,唾沫横飞道:
“喂,老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好歹说几句吧。”
“这么多人,要是都死在运市,你尚家负责得起吗?!”
“就是!”
“……”
有了宣泄的闸口,众人顿时叽叽喳喳闹成一团,曲思见状,不嫌事大道:“家主这般淡定,肯定有办法,咱们得想想怎么让他开口,一直这么僵下去就是等死。”
对于这些声音,老家主应也不应。倒是薛祁寒在旁冷哼一声,插话进来道:“死就死呗,这时候指望起尚家了,早干嘛去了。”
“这运市是尚家的,出了事他尚家就得负责!你要想死,就去死好了!”一人红着脸怼道。
“别这么大戾气啊”,薛祁寒呵呵一笑,倒没生气,“口口声声说让尚家负责,但问题是谁害你们出事的?除去这些没及时离开的”,他向左指了指,然后手指转了半圈,指向右边的一堆人,“你们为什么在这?”
此言一出,立刻有人拽出那牵着灵犬的富胖子,愤愤道:“是他!就是他!他用那堆金子蛊惑我们!”
“是么”,薛祁寒跨出一步,逼到神色慌张的胖子身前,“原来是你干得好事,害这么多人留在运市,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不是我,我没有用金子蛊惑他们!”
一群人一听,越发生气道:“还嘴硬!要不是你,我们也不会被困在这!”
“是啊,不是你还能是谁”,薛祁寒说着,视线一斜,伸手扯掉他肩膀上的一片黄纸,翻来覆去看了几眼,装作不解道:“这是什么?”
黄纸与金线织就的衣服混在一起,不怎么起眼。上面的朱砂已经褪去,只留一片灰色符痕,显然是失效了。
看着这东西,胖子□□一般的眼忽然睁大。似乎想起什么,他狂奔到金堆前,取了一张符箓,复返回来递给薛祁寒道:“你看看,这符有没有问题?”
薛祁寒接过符纸,看也没看,径直举到曲思面前,漫不经心地问道:“曲小兄弟,这是什么符?”
曲思抬眸,扫了眼符箓,嘴角的笑似有似无,“当然是终止符。”
注意到曲思,富胖子登时叫起来,忙跑近指着他鼻子道:“这符就是他给我的,说终止交易后,我的金堆不需搬运,自己就能移动到外面。”
闻言,即刻有人道:“这话你也信?终止符只能终止交易,收回玉石,哪来让物品自由移动之说?你若担心金子带不出去,何必磨磨蹭蹭拖到最后,害人害己!”
富胖子转过头,两眼一瞪道:“始作俑者是这个人,你不怪他,却非要来指责我?!”
“正是因为你,他才有可乘之机!”
富胖子撸起袖子,像一头被激怒的牛莽撞过去道:“难道你自己就一点问题没有?!要不是垂涎我的金子,你会在这?!”
话音落下,那人也走出人群。眼看两人就要打起来,一直没开口的老家主突然道:“两面符。”
仅仅三个字,周围顿时安静下来。一时间,只有巨石移动的轰隆声在运市回响。那声音,宛如落地惊雷,震得人心里发毛。
在众人的注视下,老家主慢慢站起,踱步到薛祁寒身旁,取走他手上的符箓道:“一符两面,当年教给你的,倒还记得。”
这话自然是对曲思说的。
薛祁寒看了看空荡荡的手心,心道:“两面符吗?”
除了灵剑、法器,符箓乃修士降妖除魔的必备物件。在修真界,符箓分很多种,有画在黄纸上的,也有刻在木头或石头上的。
修士们使用的符箓,通常只有一面。蘸点朱砂,唰唰几笔,一张符箓便成了。
两面符则不然,它的两面不是一正一反的两面,而是同一面的两种符箓。
当上层第一种符箓生效后,就会引发下层的第二种,两者间隔时间极短。不仅如此,从外观上,也只能看到一种符箓,让人防不胜防。
作为被两面符攻击过的受害人,薛祁寒自然明白那种滋味。
能事先准备这么多两面符,曲思显然蓄谋已久,不知还有什么别的手段。
薛祁寒一边想,一边注意着身前的曲思,只听他笑叹一声道:“果然瞒不过老家主的眼睛,一面终止符,一面鬼迷心窍符。我不仅记得你教的两面符,还记得出运市的方法。”
众人一惊,也顾不上询问曲思的身份,纷纷开口问:“怎么出去?”
“……杀人。”
曲思笑吟吟地环视一圈,缓缓吐出两个字,指着盘腿而坐的尚家子弟道:“以命换命,谁杀了尚家人,谁就能出去。”
话音落下,众修士沉默了。眼前这群尚家人有老有少,除去前排的一众弟子,后面还有女人小孩,其中最小的那个孩子,看着不过三四岁模样。
面对这一切,老家主只是不发一言地站着,目光时不时扫过曲思,不知在想什么。
一彪形大汉不忍,开口道:“你莫不是在说笑,这种逆道乱常的事,怎么能……”
“你不是也看到了吗,他们在坐着等死”,曲思越过老家主,走到方阵前,目光扫过尚歇的空位,又掠过尚添愠怒的脸,挑唇道:
“济州尚家,乐善好施,扶危济困,为救别人,性命都豁得出去,不然你以为他们为什么在这。”
彪形大汉追问:“只有这一个办法?”
“当然,被困在运市的人都是这么出去的”,曲思转过头,面朝欲言又止的汉子道:“不杀也可以,死在这就好了。”
“……”
巨石越挨越近,一些修士目光闪烁,已然蠢蠢欲动。
忽然,一声高喊响起——
“你骗人!”
之前被诓的富胖子再次跳出来,黑白皮毛的灵犬跟在他身后,隐隐一瞧,狗脸上竟和主人一样有几分愤怒的神色。
“人家尚家家主都没发话,你在这一套一套的!害我们困在这的是你吧!账都还没和你算,现在又开始忽悠起杀人了!你安得什么心?!”
“能安什么心,实话实说而已”,曲思耸了耸肩,一脸无所谓道:“出运市就这么一个办法,你不信,有的是人信。”
富胖子气得面色泛红,一整个血气上头道:“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在害人!杀人!”
曲思却道:“我在救你们。”
“救你个头!要不是你,我们也不会遭遇这种事!你真……真该死!”
富胖子越说越激动,胖脸抽搐起来,最后竟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好在一旁的老家主及时接住他。将胖子安置在地上,老家主叹声道:“曲思,设下这么一个局,这就是你的目的?”
“是,运市不该存在,尚家的人必须死。”
闻言,薛祁寒微顿,隐隐听出了点弦外之音:运市与尚家人之间有某种联系。
而且极有可能是那种共存亡的联系,就比如他和苏桦琰之间的死契。
思索到这,薛祁寒不由心惊,若真是他想的那样,只有尚家血脉断绝,才能毁掉运市。
所以……
薛祁寒慢慢转过头,他头一回觉得扭动脖子那么艰难。尚家方阵中的人皆佩戴“尚”字腰牌,女人、小孩学着前排青壮弟子的模样,端正姿态盘腿坐着。似乎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瘦窄的肩膀不住地发抖。
难怪那时什么也不做,原来他们早就知晓了一切。
听完曲思的话,老家主眼神微沉:“运市确实不该存在,但错不在运市,而在人心。”
“什么人心,那是他们不明真相”,曲思目中尽是嘲讽之色,“若这些人知道所谓的以运易物是假的,需得用自己的寿命交换东西。老家主,你觉得他们还愿意吗?”
话音刚落,原先屏气凝神的众人开始骚动。片刻,之前那名彪形大汉脸色发白,跳出来大声道:“尚家主,这人说得可是真的?当真是用寿命做交换?”
大汉手里牵着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应是他儿子,手里捧着一座精致小巧的琉璃塔。薛祁寒看着眼熟,半晌才回忆起这塔是之前急着和苏桦琰的物主所持有的。
看此情形,这孩子应该和那物主做了交易。
老家主注意到这点,无奈叹了一声。
仅这一声叹息,大汉就明白了,正欲开口质问,却听曲思道:“关于用寿命做交换,这孩子是不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算你让他确定,他也无法点头?”
大汉动作微顿,显然是曲思说中了。片刻,他沉着脸,眼睑颤动道:“你怎么知道?”
曲思直言:“是禁制。”
“凡是在运市做过交易的,身体就会生成一层禁制。有这层禁制在,真相无法宣之于口,就算点头摇头也不行,更别谈只言片语”,曲思的视线徘徊片刻,最终落在小孩手上。
“琉璃塔这等法器,应该要交出四十年寿命。”
大汉垂下头,脸上尽是愧疚之色,再抬头时,看向老家主的视线已然盈满了怒意,“一直以来,运市都是以寿命为条件交换物品,尚家为何要欺瞒这种事?!”
面对这种质问,老家主语气平和道:“尚家没有欺瞒任何人,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大汉更怒:“这就是你所谓的没有欺瞒?!!”
“方才曲思说错了一点”,老家主坦言:“在交易开始时,交换者就已经知道真相,这时候禁制形成,继续或不愿意,全看交易者自己。没到最后一步,他都可以喊停。”
这些话,大汉已然听不进去,怒目圆睁道:“那又怎样!若不是你们,我儿子怎会没了四十年寿命!”
闻言,尚添再也坐不住,猛地站起道:“喂,你搞清楚!这不是我们的问题,而是你儿子知道了一切,还是决定出卖自己的寿命!”
“他还那么小,他知道什么?!”
“是啊,他这么小,懂什么交易,懂什么法器。若不是你想要,他会出卖自己的寿命?!”
“你……”
“就算我们告知这一切真相,又能怎样,那颗心在蠢蠢欲动,该来的还是会来,该换的还是会换。”
尚添没给他开口的机会,继续道:“没死透之前,没得到之前,人不会后悔,等到要死了,要失去了,才会觉得追悔莫及,才知道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话毕,大汉哑口无言,人群随之安静了一阵。不过片刻,一串笑声响起,曲思拍了拍手掌道:“说得真好,要是我那个贪心的爹听到这番话,不知会不会从土里爬出来。”
尚添拧着眉头:“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我能有什么花招”,曲思嘴角扯出一个古怪的笑,“只是觉得你和你爷爷,太像了。”
“都认为错在人心,而不在运市,但你可知,要是没有这赤裸裸的诱惑,一些人本不会犯错”,曲思叹了口气,慢悠悠道:“这运市,就是惑乱人心的存在。”
“惑乱人心……对,就是惑乱人心!尚家的人都该死!”彪形大汉已然失了理智,向一旁曲思问道:“杀了他们可以毁掉运市,没了运市,我儿子的寿命就能回来吧!”
曲思眼珠一转,对大汉笑了笑道:“我也不知道,或许……”
或许两字还没说完,大汉直奔尚添,冲了出去。他修为深厚,转瞬便至身前,尚添来不及招架,更无处闪躲,就这么看着他五指成爪,朝自己心口抓来。
突然,一道身影掠过,下一刻,血肉破开的噗嗤声响,一只沾满血的手穿过老家主的胸口,自他背后探出。
温热的血珠溅到尚添眼里。看着眼前的一幕,少年两眼发直,宛若触电般颤抖起来,两行血泪随之落下。
“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