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停在曼哈顿花园街,不远处的西格拉姆大厦耸立着。它高得差点融不进城市的霓虹灯光里,站在地面仰头看时,大半块区域被涂在深色夜空中,像是一块无言的墓碑。
安乐仰头看着,洛阳的风穿过时间长河,吹到纽约来,摇不动她的衣角。有太多东西淹没在历史书页的夹缝里了,但是永世不变的,是夜幕笼盖时地上亮起的灯光。
程玉扶着墙,差点把整个胃呕出来。赵姐把车锁了,程阿金打了电话过来,她走到黑巷子里去接,两人的谈话声被那块压在墙上的明暗分界线隔开,封锁在没有灯光的黑暗里。
安鹏举在风里把手放进了口袋,她站在安乐左边,说:“好高的楼啊。要是有个巨人在后面把它推倒了,会压死很多人吧?”
安乐还在仰望,她轻声说:“商纣王大兴土木,建造可以以手摘星的楼阁。我也曾站在最高处俯瞰整个洛阳。”
谢昭阳说:“西娜和那些人约在西格拉姆大厦。只是他们都看出你的异样了,应该不会来吧?”
“我又如何得知呢?但这是眼下唯一的出路,与其躲在家里提心吊胆,不如就站在最高的地方,等着他们来找我。”安乐笑了笑,她嘴唇的颜色愈加淡了,“看来无论过了多久,我都还是旁人的眼中之钉。”
安鹏举哼一声:“还不是你以前作孽太多。”
安乐掸了掸肩头的灰尘,她不觉得安鹏举说的有错。人们都信命,上至九五至尊,下至流民百姓,有人信命,是觉得这辈子忍着受苦,下辈子就能有个好出身,有人信命,是认为自己君权天授,神明属意她站在顶峰执掌乾坤。
她是那种有时信命,有时不信命的人。她是出生于流亡途中的帝女,这是命运,不可改变;鞭笞皇储左右皇权,这不是命运,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母亲是完全不信命的人,她在房州说,只要活着总有一天能回到长安。她在洛阳说,旁人比不过你,你合该登临帝位。她的一生都拿来争斗,一生都拿来与天作对。
死亡想象中可怕得多,世人都是要死的,只有先后之分。出身不平等,生活不平等,在有那么多不平等的时候,偏偏只有死亡这件最糟糕的事是平等的。
周遭的寂静让安乐有一种仿佛在叩问缥缈的感觉。身边是无垠的黑暗,看不到身边人,只能看到自己,无数次提问也不会有回音。她侧头看安鹏举,却见远处被自己遗忘的自行车上歪着个人,摇摇晃晃地追上来。
她见安乐站着不跑,弃了车从腰后拔出一支匕首,还没近身就被安鹏举一脚就将倒。
“你是刚才那个谈到一半去上厕所的人。”安乐平静地说,伸手摘掉她脸上的墨镜戴在自己脸上,“你的同伴在布鲁克林大桥上爆胎了,差点撞烂大桥的栏杆。”
她说:“就是知道他们没用了我才来的。”
“你也没有多中用,踹一下就倒。”安鹏举嘲讽道,“连同伙都没有,我们人多势众,你想跑都没机会。”
“我才没想着逃跑!”那女孩瞪着安乐,说,“我就是为了杀你才来的。AFF党的人就算只杀一个也是值得的!”
安乐不解地问:“AFF党是什么东西?”
“你问我?你自己才是最清楚的人,AFF就是要消灭世界上所有快餐食物的团伙,Against fast foods!”她直盯着安乐,指着她高声斥责道,“说得冠冕堂皇,暗地里其实是专门打击汉○王,支持麦○劳!讨厌快餐为什么不两个都讨厌?你们AFF党的人都是麦○劳毒唯吧!”
安鹏举顿住:“啥?”
安乐皱眉:“说的什么,根本听不懂。”
谢昭阳想了想,说:“你一定很了解关于AFF和西娜的一切吧?既然如此,不如我们一起聊聊好了。”
守门人认识西娜,就放她们进去了,在安鹏举等人拎着那家伙走进西格拉姆大厦的半小时后,许双卿和唐霖也出现在了楼下。
见那守门人傲然昂首目空一切的模样,唐霖远远一眼就看出这人的态度绝对不可能好,两人逡巡一圈,最后蹲在路边的花坛里。
唐霖看了看时间,说:“宿舍长说的西格拉姆大厦就是这里,我们直接喊她们来取好了。”
“随便吧,反正我是真的跑不动了。”许双卿嗓音干涩地咳嗽两声,“要不还是当面把药交给她们?”
她手里拿着个搪瓷坛子,这是好不容易在酒店后厨强行征用的东西,藏在水槽下面,原本是用来腌酸菜的。
那个和周锦同门的女人说,周锦所用的复生之法,是用活着的人的寿命来补全死者的寿命,就是把自己还能活的岁数分一半给死者。
人的生命由魂和体组成,魂与体互为表里,由魂思考学习,由体付诸行动。那女人说,身体只是灵魂的寄居地,就像是剑与剑鞘,许久不用剑,剑存在鞘里,会逐渐忘记自己是一把剑,再也拔不出来。
灵魂在身体里居住得久了,会逐渐忘记自己是“魂”而非“体”,于是彻底与身体融合。这便是为什么人在青年时体质最好,正是因为此时体与魂彻底融合了。
刚出生的幼童需要小心照料,是因为此时的魂尚且没有与体磨合到适应的程度。所以幼童的身体会长高会发育,直到成年以后停止生长,这就是魂在将体改变成适应自己居住的类型,换句话来说,一个人最重要的是灵魂,是灵魂在思考、灵魂主宰一切。
但是,正如尘封的剑会失去锋芒一般,魂与体相处久了,魂的慧根就会在时光中消磨,身体日渐老去、病弱,就是魂试图脱离身体找回自己的过程。当魂彻底抽离身体独立出来时,人就会死。
所以,人的一生是在追寻灵魂的正确。就算在生命的途中忘记自己想要什么,赴身在周遭的洪流中,但是只要有停下来思索的余地,就可以在俗世中找回自我,抓住自己的灵魂。即使与灵魂对话的结局会是毁灭,这个过程也是回归本身,成为最开始想成为的东西。
也许是周锦急功近利能力不精,不小心招来了别的鬼魂。像安乐这种死得一点也不甘心根本没活够的,自然看见一副没魂的躯体就要往里面钻,西娜本人抢不过安乐,就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安乐占据自己的身体了。
周锦的行为可以说是在烂泥潭里掏宝贝,结果自己掉进去脏了一身,招来的不是自己想要的魂,献出的却是自己的命。等安乐的魂在西娜的体里融合了,她就要付出一半的寿命来供安乐用西娜的身体活着。她本来就活不久。
那大师能活多久?许双卿问。
十七八岁吧,那女人说,周锦的寿命根本不够,又谈何借给别人。唯一的办法就是赶在安乐的灵魂彻底适应西娜的身体之前,把抽离魂体的东西喂给安乐吃下去。
那个倨傲的女人会不会甘愿重归虚无,这许双卿和唐霖能否在魂体融合之前把药做出来,这就是眼前最紧要的两个问题。
“我会把药方发给你们的,”她说,“吃的时候必须直接吞下去,不能用水酒送服,否则会削减药力。在招魂回归到魂体融合间的时间正好是十二个时辰,今晚十二点一过就再也无力回天了,所以动起来GO GO GO!”
那副药方列出的东西不多,但每样都令人匪夷所思。金钱上的汗水、好吃得让人流泪的糖果、忧愁者欢笑时掉下来的头发、○师傅红烧牛肉面配菜包里的蛋花、第一发十连就能出金的海豹的脑浆,都是很难找到的东西。
“好累,做这个东西真不容易。”唐霖将头伸出花丛外张望,惊异道,“快看,那个人是灯姐姐?她怎么带着这么多人来这里?”
几十辆车停在西格拉姆大厦门前,车上下来的都是荷枪实弹的FBI探员。他们身着印着小队编号的防弹衣,脸上是严肃的神情,仿佛在眼前的不是一座现代建筑,而是魔王城。
陆灯脱下身上沾满脏水的塑料袋,穿起旁边警卫带来的装备。余燕子脸色阴沉,手里紧握半人高的疏通器,眺望大厦的楼顶。
陆灯打完电话,对身后的人比了个手势,探员们有序地进了大厦。躲在花丛中的唐霖和许双卿看着,本想暗中叫来余燕子,可余燕子居然一丝迟疑也没有地跟在队伍后也进去了。
唐霖惊诧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会是恐怖袭击吧……这么说,程玉她们岂不是很危险。”许双卿抱紧坛子,说,“要是一直封锁到明早怎么办?大师等不了太久的。”
唐霖说:“我们再等一个小时。”
没过五分钟,一个房间的玻璃窗突然被人打碎了,玻璃残片坠落于地,碎裂成细小的微粒。
“来不及了,万一他们要抓的就是宿舍长怎么办?我就知道她会闯祸。”许双卿抱着坛子站起来,说,“我们要想个办法去见安乐她们,不然大师就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