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顿略显悻悻，沉默着剥虾。

一顿饭吃得是宾主尽欢，谭菲菲埋头干饭，自动开启如机甲隔间般的屏蔽功能。

兰顿保持一贯的优秀饲养员水准，不断地投喂黎蒙，黎蒙则大人有大量地绕过了伏特加醉虾的事。

三人从小区出来时已是七点，夜色已然拉开帷幕，兰顿没有多言，一路飞驰着回到总部。

兰顿大厦内，一半楼层都还灯火通明。

餐饮和园艺区域不必多说，园艺师几乎都是夜间工作，不影响白天的景观。

高层办公室也还亮着几间。

黎蒙和谭菲菲步履匆匆地前往会议室，兰顿则与两人分别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两人到时会议室内已经坐着几个人，都是同组组员，两人笑着和其他人打招呼，安娜还没来。

几分钟后，安娜踩着清脆的步音拉开会议室大门，冲众人略一点头，随后侧身，兰顿平静地站在门口。

碍于会议室里过于安静，想要交头接耳也找不到机会，所以室内并没有一片哗然，大家都眼睛抽筋一般跟彼此对视。

入职兰顿近一个月，这还是大部分人第一次见到兰顿。

安娜飞快道：“准备好的话，会议现在就开始，兰顿先生请坐。”

兰顿点头，左侧的椅子灵敏地滑开半边，众人纷纷坐正。

安娜打开一个开关，右侧屏幕上赫然出现文件的全息投影，随后安娜也没有废话，简单把黎蒙昨晚发给她的报告挑重点讲了一遍。

“下午我已经把会议内容通知过了，菲菲和黎蒙不算，毕竟在出外勤，大家有任何想法或者提议可以直言。”

安娜说完后让开右侧的位置，示意各位可以对此表示自己的看法。

兰顿集团的薪资待遇没得说，需要加班的情况是少之又少，加班时该有的各项补贴也是只多不少，所以大家对入职以来的第一次加班开会都没有异议。

但此刻下面鸦雀无声，本来还在群内踊跃讨论的人好像一个个都被按下了静音键。

无人作答。

会议内容早在下午就传达下去了，不存在没有准备的情况。

有人想在领导面前表现，自然也有人深谙多说多错能者多劳的道理，纷纷装死不吱声。

兰顿浑然不觉是因为自己在场，才造成这片死寂。

他外套早在落座时就脱下，随意地搭在椅背上，衬衫袖口卷起两道，露出瘦削苍白的腕骨。

眼下那修长有力的手指正一下一下，很有节奏地轻轻敲在桌面上，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每个人。

众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小细节，只在和兰顿四目相接时飞快移开目光，只有黎蒙和安娜知道，这是兰顿即将失去耐心的表现。

黎蒙心说那你快走吧，在这坐着干啥？

安娜心说快来个人做表率啊！你们不知道现在是在加班吗？在这讹加班费是吧？！

兰顿的五根手指从小指开始逐一在桌面上点过，随后微微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黎蒙嗖地站起来。

“我先来吧，毕竟报告是我发的。”黎蒙起身，在安娜感激和众人钦佩的目光中走向右侧站定。

其实他没啥好说的，毕竟什么也没准备，无法像答辩一样边说边讲。

安娜在旁边的位置坐下，黎蒙上前站在右侧，目光隔着整张长桌与左侧的兰顿交汇，随后又轻巧地扫过会议室中的其他人。

随即黎蒙抬手关掉投影，半晌，才终于开口。

“数据内容刚才安娜姐已经展示过了，更多的采样和化验还有待进一步调查，但这种发展方向既值得肯定，也值得我们警惕……”

黎蒙言简意赅地点明当下科技受限的弊端，还有社会和道德层面需要面对的问题。

中心思想如他之前和谭菲菲所说，方向是大势所趋，但眼下还有待商榷。

兰顿赞许地点点头，在黎蒙下来时抬手鼓了鼓掌，众人纷纷会神，啪啪声响彻整间会议室。

黎蒙：“……”

安娜惊奇地看着兰顿，仿佛第一天认识自家老板。

平心而论，黎蒙在同龄人中绝对是优秀的，但在这么多行业前辈面前也只能算平手，而兰顿从来都是个吝于给予反应的人。

从来都是不行就打回去重改，行就确定下来进入流程，很少公开表示赞许或批评。

有黎蒙开头，后面的过程就顺畅多了。

问题就是这些，大家抒发意见时难免有重复的地方，但对此的意见都大差不差。

“其实我，不是很建议进行这个方向的研究，一来组内就我们这些人，也没有实验室，如果要建立实验室的话……”

台上的中年男人咽下如果后面的话，在座的人都知道，有需要的话，兰顿集团不论是投资还是自己组建，都是有这个实力和财力的。

男人咽了口唾沫，抓住黎蒙的话解释道：“只是说暂时还不太成熟，产业链不完整，而且这样对传统方式的打击很大，可能会遭到不少阻力……”

安娜沉默地听着，看见兰顿目光时心下一沉。

这种问题都不是作为员工该操心的问题，他只需要指出在技术层面是否可行。

可这人从头到尾说的都是投资部门和各位高管需要考虑的问题，还是当着兰顿的面。

情商当真有这么低？

黎蒙安静听着，对此人对自己报告中的歪曲没什么表示，安娜皱眉拿起眼前的咖啡啜了一口。

台上的人匆匆收尾，在一片安静中回到自己的座位。

安娜起身，断然道：“好的，那我们暂定的方向就是先追踪观察，后续研究待高层讨论后决定，黎蒙”

黎蒙：“？”

“就由你来做这个项目的组长，你本身就是学院派，也有研究经验。”

众人都对此表示同意，毕竟从报告中就看得出，黎蒙对此项目的了解甚至远超安娜。

唯一不赞同的就只有黎蒙本人：

“安娜姐，我没有领导经验，还是比较适合听从指挥……”

黎蒙越说声音越小，因为兰顿明显在蹙眉注视着他，而其他人的目光则都不动声色地掠过兰顿。

“每个新人都没经验，做过这次就有了，你的专业能力大家是有目共睹的，不用感觉有压力。”安娜温声劝道。

而黎蒙则在安娜温柔的声音中沉默下来。

————

“我给你联系好了星际联盟动物医院的外科岗位，那里不是只有宠物，还有很多需要救助的野生保护动物会送到那里，也有助于你进行研究学习，而且外科主任是我早年间的同窗，你——”

“不用了教授，我已经……找到实习岗位了。”

医学院教授办公室内，黎蒙笔直地站在宽大的窗边，顺从乖巧地低下头去，像被风吹弯枝条的青杨。

彼时的阳光从窗边斜射进来，照亮黎蒙半边肩膀和侧脸，隐没在室内的侧脸则因辉煌的日光而显得更加黯淡。

李教授的话被堵在喉咙里，半晌才难以置信地问：“你说什么？去哪里实习？研究所？现在研究所都不招太年轻的人，尤其没有实操经验，但也好，研究所更适合你。”

李教授起身，语重心长地拍拍黎蒙的肩：“好好干，去哪个研究所？我看看你有没有什么学长学姐在那里。”

黎蒙抽抽鼻翼，更加难以启齿了，硬着头皮说：“不是研究所，是XX宠物医院，在我家那边。”

李教授的手顿在半空，半晌才厉声问道：“你说什么？！”

黎蒙立刻从善如流地低头：“教授，我，我不想去大医院。”

李教授立刻追问：“研究所呢？我来帮你联系，没有实践经验也可以通融——”

黎蒙倒退半步，冲对面的中年男人诚恳地深鞠一躬，闷声道：“谢谢老师，我去那就行，别麻烦了，我也不想去研究所。”

李教授打开通讯的手顿在原地，一字一句质问：“这也不想那也不想，你到底想干什么？就想去个小医院拿那两块半的工资？！”

黎蒙直起背脊，目光透过洁净的玻璃，投向对面教学楼下的生长了近千年的榕树上。

硕大的树根上顶着个如远古磨盘般大小的枝干，圈圈年轮清晰可见，微风吹过，盛夏时的簌簌声响不再。

黎蒙收回目光，轻轻一点头，抱歉地说：“老师对不起，谢谢。”

说完后黎蒙便大步离去，教授在他身后几次张嘴，终于什么也没说。

黎蒙从不后悔去了一家小医院，他会提出这个项目，就是因为不想有太多动物无辜死在化学药剂下。

可他不愿本末倒置，如果为了不去面对，反而要去面对更多，那怎么行呢？

所以他拒绝大医院拒绝研究所，窝在一家小医院里，从早到晚做得最多的，就是给宠物美发。

其实他也没学过这个，美容美发的手艺还是医院老板教他的。

而更多年前，他也有一只猫咪叫小白，他的小白并不是白色布偶，而是一只通体漆黑的小黑猫。

于是黎蒙理所应当地给他取名叫小黑，但每次叫这个名字，小黑都威吓地龇牙，久而久之，黎蒙便从善如流地给他换了个名字。

显然小白很喜欢这个名字，每次叫小白，就飞快地冲出来蹲在黎蒙脚边。

直到有一天，无论黎蒙如何呼唤他，小白都像被蛊惑了一样，蹭蹭地向前冲。

黎蒙死死追着他，一人一猫路过多年前的城市街巷，躲避着商店跟前的行人和车辆。

路过充满欢声笑语的游乐园，路过人潮熙攘的大商场，路过绿意盎然的小公园。

直到路过他父母长眠的城市公墓。

黎蒙终于放慢脚步，大声呼喊前方小白的名字，小白也终于停下脚步与他对视。

下一秒，小白抬起右爪，却没有朝他迈步，而是笨拙地挥了挥。

黎蒙呼吸一窒，小白已经轻巧地隐没在街角，刚才的动作，就像是诀别。

黎蒙颓然地原路返回，路过墓园门口时犹豫片刻，还是空着双手走进去，在最靠近围墙的角落，看着上面熟悉的照片和名字。

泪水终于无声地蜿蜒而下。

他独自劝了自己好多年，以为在带领自己走向开放的思想，其实是钻进了牛角尖。

以至于他不知道如何避免失去，只能尽量避免拥有。

久而久之，对失去的恐惧愈演愈烈，寻猫启示登了几轮，几乎花光了多年前他能支配的所有零花钱。

午夜梦回时，黎蒙偶尔会梦见小白，梦中的他跟着小白奔跑，从闭眼跑到睁眼。

常常是一夜过去却万分疲惫，黎蒙终于明白，小白再也不会回来了。

也是从那天开始，他更清楚地明白，这世上每分每秒都有人在失去，而他再也不想被迫面对告别。